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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南归 ...

  •   岳云坐在高高的圈椅上,身子前倾双手扶着椅沿,乌溜溜的眼睛巴巴儿瞧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正过目侍从们打点行装。一切不是归程必须的物件东西,全都留下来赠与岳云。

      我将缀着玉片的竹蕈递给他道,“夏日炎热,安枕极好。云儿,喜欢吗?”

      见他不说话,我又指着好几十个精致绘彩的食盒笑道,“云儿,这里有精腌的鹿肉脯兔肉脯鱼干儿,还有各色蜜饯糕点果仁,全都是云儿的。”

      他依旧不见喜色,反倒垂下了头,半响低声道,“九哥什么时候会再来?”

      我见他对我恋恋不舍,心中泛出甜蜜,走上前环着他的肩膀,柔声道,“至多半年,云儿,下雪的时候,九哥一定来看你。”

      岳云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扭头却又看向帐篷外的盛夏景致:蝉鸣嘈杂,艳阳高照,远处演武场上,赤膊的军士们在热火朝天的操演,时不时传来呼喝声,连吹来的风都微微带着军中尘土汗泥味。

      冬天仿佛,还极遥远。

      岳云抿了抿唇,忽然问道,“九哥,你最心爱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最心爱喜欢的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轻轻道。

      他仔细上下打量我,一霎后,目露了然,接着伸手,竟抓住了我佩在革带上的一枚碧玉鱼袋----这是我冒充高官所用的配饰,素日不离身。

      岳云捧在手里却并不端详,而是瞧着我问道,“九哥,是这个吧?”

      ----唉。我所心爱的,此生唯有云儿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心事。

      我苦笑了笑,“怎的,云儿喜欢吗?”

      岳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接着,他皱眉托腮,看着这温润的玉鱼出神想了想,跟着摇摇头,又乖乖伸手出来,给我仔细系回原处。

      在我探问后半响,他才吞吞吐吐道:本来打算拿个我心爱的物件扣下----等我归来时,才还给我。可又一想,生怕自己弄丢了惹得九哥生气,便只得作罢。

      我轻轻捏了捏他的腮,笑道,“云儿又懂事,又聪明。九哥啊,绝对不会违反对云儿的承诺。”

      分别前的短暂相处格外珍贵,岳云在拔营启程的前夕,又几乎成了我的小尾巴,形影不离。夜里更趴在床上,一边扯弄我的袖子,一边津津有味听我讲故事,颇有撒娇之态。

      岳云怕是从不在岳飞面前流露出这般心性。我在心中感慨。

      那一夜,岳云最后熬不住瞌睡,竟呼呼在我帐篷里睡过去了。我温柔地给他盖上薄被,静静凝视了他无忧无虑的睡颜许久许久----终须一别,有个好梦吧。

      唤来岳飞,让他亲手把儿子安稳地抱回去。小孩子睡得沉,岳云也没有被惊醒。

      第二日天刚拂晓,我便出发,因不忍心吵醒岳云便没让岳飞领他来送别。事后探子才告诉我,岳云当日起得晚了些,等爬起来时见九哥已是人去楼空----岳云呆呆伫立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竟红了眼眶。结果,自然又是被岳飞,用看你还贪玩耍,睡什么懒觉一类地言辞,训斥了一通。

      事后岳云开始自觉严格地履行岳飞给他制定的生活时刻表:卯时一到,准时起床,每天拉弓练习臂力至少两个时辰,另习三百字。虽然汗流浃背极为辛苦,却过得十分充实,一心念念不忘长高变强。

      岳飞获得自主扩充的权力后,很快将从前御营司中的好友兄弟张宪王贵等人,一一安排在骑兵营中作为头目,估计要不了多日,他就会把长子也扔进去磨砺。

      岳家父子,此生依旧会纵横战场无敌手。

      我轻轻叹一声,发愁地想到一个问题:届时,云儿乃是军营里的士兵,再不会像现在作为随军家眷一般和我亲昵自由了----我了解他的性子,一定会以军纪为重,一定不肯接受我送给他的特殊优待。

      不,不!还是有办法----我可早早封云儿为带御器械,让他每年都进宫住宿一些时日当做休假,我还能把珍稀美味,滋补佳品都正大光明送他----等到云儿再大一些,我便能重温前世的那些幸福时光!!

      回忆起昔日,福宁殿外暗香浮动,一树一树的花儿开得极美,清辉下如玉树琼枝。玉阶空旷,月色朦胧,他肆意枕在我膝上纳凉,低低切切,笑语不住,听得池中惊起鸥鹭----不必说情侣,君臣相处的宠爱之境也那么美好安宁,让人的心都要融化了。

      于是,我分外怀念从前旧事,念念不忘临安故地。回到建康后,就开始盘算着在杭州修建宫殿,定为行在。

      黄天荡一战大胜,韩世忠事先得到皇帝的准确提点,所以如今,他对我顶礼膜拜,皇帝决策的话,全都极力赞同。而李纲等人,见我在外巡视军队,督战辛苦却乐在其中,显然绝非为了安逸过日子才打南迁的主意,便也表示无异议。

      我熟门熟路地,就在地图上圈定了宫院范围:城南从凤凰山东麓至万松岭以南。建筑群包括殿三十,堂三十三,斋四,楼七,阁二十,轩一,台六,观一,亭九十。但大内格局,外朝、内廷、东宫、学士院、宫后苑五部分中,宫后苑的范围大大较之从前缩小:还美其名曰,悬中宫之位,以待发妻。

      潘妃大腹便便,即将临产。因我早就想好了将赵构再不临幸后宫妃妾的缘故弄到她头上……为了不错过她生产的日子,我便几乎与她朝夕相伴,只要一下了朝,便迫不及待要拉住她的玉手,双双往后苑去。

      一时之间,潘妃心满意足,粉面桃腮容光焕发。但她不可能不纠结远在金国的邢皇后等赵构原先妻妾,便仗着得宠,言语中提及了那位南归的柔福帝姬,更暗示若是真的帝姬,我可向其打探皇后母后的安危。

      ----其实就是想听到,邢皇后被金人暴力逼迫甚至侮辱的事。一旦有了风传,来日哪怕被送归,也只有“自请当女道士”的份,白白让出后位。

      这等伎俩心思,翻不出我的掌控。那位柔福帝姬被顺水推舟地悄悄接来了建康,在孟太后的斋宫,面对众人。

      因身份未明,她只穿着普通的红背子,明蓝裙衫,但梳着妇人发髻----孟太后见状,博鬓米珠微晃,黯然叹息一声。

      柔福轻轻咬住了嘴唇,继而目光转向坐在高位上的我,微弱唤道,“九哥。”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是懿肃王贵妃的女儿,却并没有母亲那般倾国倾城的容貌。不过纤细眉目,单薄弱质,但眼睛里却似有亮光在燃烧----随着我不言语的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的眼中又浮上了一层雾水,却倔强地一声不吭,只把嘴唇咬得越发狠。

      我示意宫人询问她从前汴梁皇宫中的种种细节故事:王贵妃宫中,有七尺高红珊瑚,玉片棋盘、绿白两色玉棋子、九折五花簟、鳞纹蓐叶席、湘竹绮帘、五彩珊瑚钩等等精巧之物,她如数家常一一道出。更言及母妃曾效仿明达刘皇后在庭中种植芭蕉博宠之举,以海棠花博得父皇赋词一首,后宫传唱。

      她还知明达皇后丧礼,崔淑妃面无泣色,被废为庶人之事----我点点头,看了身边的小蔡公公一眼。

      薄如蝉翼的帷幕后,很快有十名宫女碎步而来,并排而立。她们都是一色白绢衬衣,粉红衫裙的宫中装束,但又刻意画上了徽宗年间后宫流行的绛色点唇,梅花妆等等。

      小蔡公公含笑对柔福道,“还请贵人将从前在王贵妃娘子宫中服侍过的宫人,一一指点出来。若是能辨认出三位,贵人的身份就可笃定。”

      柔福轻微颌首,起身缓缓向那一行站着的女子端详。我留神看她的脚----以我的眼光来说,绣鞋尺寸实在还属正常。其实宋代缠足,只是追崇小巧,压根就不是清代那种令人遍体生寒的畸形金莲,她被掳走的时候十六岁,若当时就放开了足部,长成这样也不稀奇。

      不过半柱熏香的时间,柔福就将众人看完,但微蹙眉头,一语不发。

      我暗暗点头,却微笑开腔道,许是几年过去,故人容貌已有了变化,辨不清楚也是常理。你可记得一些名字?

      柔福点头,清晰道:“王柳腰为司簿,掌赏赐和宫人名簿。徐青莲为司设,管理母妃宫中床褥枕席洒扫铺设之事、李春罗,董蕙卿二人与我同年,一为小侍御,一为仙韶都头,母妃曾教授过她们吹奏玉笛。

      这时,宫女中有一人身形微晃,哽咽起来。

      蔡公公叱问下,那人疾步走到柔福跟前,掩面泣道,“----奴家正是春罗啊!”

      “奴家见帝姬故人归来,无意失态,还望恕罪。”

      宫婢都直呼她为帝姬了----但柔福却变了脸色,抖着声音道,你----你抬起头来。

      对方抬起了脸,面容姣好却泪流满面,眼中闪耀着激动之色,又唤她道,“帝姬,奴家……”

      “住口!”柔福勃然变色,紧捏成拳道,“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你,为何冒充小李侍御?”

      小蔡公公忙道,“这位贵人,您可是看错了?此人千真万确就是从前王娘子宫中的故人啊,她不是认出了您吗?”

      ----其实这人是此时为红霞帔低阶宫女的吴氏,我叫她扮作故人,无非是要试探这个柔福。

      柔福双目含泪,转头望向高高坐在上方的我们,“春罗当日与我一同出城……”可说到这,她再不发一言,只阖上双目,泪珠滑落。

      我长叹一声,对于宋室王朝连自己的妇女都保护不了的窝囊无用,心生恼恨。柔福不愿说下去,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比柔福原本是宋宫中未出嫁的公主,此时却梳着妇人发髻一般----这已经是最浅薄最不刺疼的彰示。

      然后,我起身,稳步向她走去,低低唤她道,“她确实不是春罗。嬛嬛……你受苦了。”接着,我就像个安慰妹妹的好兄长,轻轻地,环搂住了犹在战栗的柔福。

      她伏在我肩头,哽咽出声。“九哥……九哥。我……我……”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是福国长公主,九哥会给你安定的生活,过去的事,都忘了吧。“

      我安慰着她,感到女子紧紧抓着我的肩活像抓着救命栖木----这一刻抛开那些庄重的礼仪忌讳,我们更似一对相依为命的亲人。

      再看四周,小蔡公公极配合地擦着眼泪。孟太后也颤颤巍巍走上前来要拉柔福的手,潘妃因身子不便没有起身,却也红了眼眶抽抽噎噎。

      半响后,我松开柔福,对孟太后道,母后,不妨今日就在此设宴,一家人团聚一回可好?朕有许多话,想问二十皇妹。

      孟太后欣然应下。潘妃眼见宫人们大都退下只有少数心腹,便揣度我的心意,先从脖子上褪下一个黄金红宝双兔璎珞圈,对着柔福颌首一礼,“我身子不便,无法礼仪周全,公主请收了这见面礼吧。”

      柔福按照公主见嫔妃的礼仪,唤她潘娘子。一时之间气氛融融。

      潘妃又瞧了瞧我,轻言细语对坐在她身边的柔福道,“公主……官家无一日忘怀过先皇和娘娘,敢问公主可知他们境遇?”

      柔福的脸色一刹间变得更白。好半天才轻咬朱唇,勉强道,“父皇和大哥,并郑娘娘都被送至五国城看管。朱圣人……是自缢身亡。”

      潘妃心急追问道,“公主可知,官家邢娘子和二位宗姬下落?”

      柔福看一眼潘妃的急切,目光骤然冷冽,但她摇头坚定道,“我不知。”

      潘妃不依不饶道,“那韦娘娘可曾与公主有照面?”

      柔福淡淡道,“途中一并被押送北方,此后就再无消息。”

      我示意潘妃莫再追问。柔福也不再看潘妃,而是静静端详我几眼----我露出早已了然的神色,她倒急忙垂头躲闪开,半响,又轻声道,“官家,邢娘子必定在苦苦等待。”

      我点头。又柔声转移话题道,“嬛嬛,朝廷即将南迁去临安,朕会在那给你修建公主府。”

      言下之意,是要给她找个驸马。

      柔福愣了愣,垂眸道,“官家,我曾发过誓愿,若侥幸能成功南归得见亲人,此生愿斋戒食素,长伴佛前,就让九哥,容我还愿吧。”

      柔福竟不愿嫁人?皇家的女儿,就算被那个啥了,也不愁找不到好丈夫。只是她这副模样,该不是还在念着什么人,什么事吧?

      我好奇心起,她是不是爱那啥啥宗隽还是宗贤----靠!身为帝王之女,在成人懂事之后遭逢那般国难,她得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上身,才可能对个敌人抢劫□□犯,哪怕是个外表文雅一点儿的主,萌生感情?换个时代来说,好比我中华女子,若非贱货,谁会爱上南京大屠杀中的日本刽子手?

      柔福啊柔福,我虽同情你,却衷心希望,你别那么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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