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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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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遥确认自己不是落荒而逃。可直到坐上三轮车,他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双腿也跟抽过筋似的发软。
那是真的吗?那不是真的吗?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郑雪后来说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说。
他看到她的薄唇在动:“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说了“是”,还是“好的”。记不清了……
寒风迎面刮来,跟刀子似的。牛奶瓶子仍在车上噼噼啪啪地碰撞,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上课也心神不定,教授讲的内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郑遥心烦不已,不停敲动的笔尖在纸面上打出无数个小点,就像无意打出的省略号,等着有人去划上句号。
明天到底要不去要去?那病被无数人视为洪水猛兽。他曾经看过相关宣传资料,得那个病的人们病态凄惨,死相可怖,无法形容。传染性强,终身不愈,大概也没终身,活不了多少年就会翘掉。几乎所有的宣传资料最后都会告诫世人:“让我们洁身自好,创造美好家园。”
郑雪就是在那个Party上染上那病的吧?
洁身自好……郑雪说什么也不像那种不洁身自好的人。
她手腕上的脓疮……也许会更多。怪不得她那么瘦……还说“抗力似乎越来越低了”,她说的八成是真的吧……我还吃了她做的蛋糕,还跟她说了那么多话……虽然那样不会传染,但是……郑遥感觉自己的心快乱成一堆麻。
下课铃响了,他随着人群往外走,下楼。
她好还问我明天会不会去……我到底要不要去呢?虽然已经答应她了,但是还可以找个理由不去啊。
不过,我不是那么胆小的人吧。一听到那病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一样,避之不及,自己还是新世纪的大学生呢。
突然一脚踩空,他吃了一惊,却已经收不住脚,就那么摔了下去。人群也是一惊,快速劈开一道空隙,任郑遥摔了个狗啃泥。
“同学,我扶你起来。”一个男生说,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
“谢谢。”郑遥说,拍了拍上衣和裤子上灰尘,庆幸肩上有个书包帮自己保护了脑袋。要是摔到脸,就搞笑了。
走了几步,被摔到的膝盖很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郑遥暗暗唏嘘,还是挂彩了——这不就是现成的理由吗?
走到另一间上课的教室,郑遥摸着受伤的膝盖默默地想,自己要不要拿出手机给郑雪发条短信?犹犹豫豫地拿出手机,正要打字,忽然心咯噔一跳,自己还没有要郑雪的号码!
因为送牛奶萍水相逢,每次也就待二十分钟左右,而后就是二十三个多小时不见。
自己似乎有些习惯这样的见面,也就忘记向她要电话号码。
这样,还是要亲自去跟她说……心里似乎没那么乱了。
明天去跟她说吧。
想了想,却踌躇。明天说什么?跟她说自己膝盖痛,以后不能去她那里聊天了?
自己还要送牛奶呢。要不要跟奶站的人请假呢。
他们肯定会问自己请假的原因。
说自己膝盖受伤了,行不行?
要踩三轮车嘛,膝盖受伤,自然就不能骑车了。
可是请假会扣薪水吧。就那么一点工钱,再扣就没了。
还是去吧,就只膝盖撞了下,需要那么娇气么?自己又不是小女生。话说回来,系里有个女生就跟男生似的,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说话也粗声粗气,据说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
自己乱想什么?回寝室抹点跌打水,明早照样送牛奶不就得了?主意打定,心总算平静下来。
教授正在放映课程PPT,郑遥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认真做笔记。
再也不能跟室友说关于郑雪的问题了,不然自己包不住火。要是这事捅出来,有关的人都不能清静。
夜色如墨,郑遥躺在床上,听三子回寝室,闭上眼,睁开眼,一切照旧。
郑雪开了门,脸上十分平静。眼里却有淡淡的笑意。
“你来了?”她说,然后侧过身子,让郑遥进去。
“嗯。”
他一坐在沙发上,郑雪就去厨房里端来一盘香气扑鼻的糕点。
郑遥吸吸鼻子,这香味如此馥郁甜美,把馋虫都要勾出来了。只是……他有些别扭,似乎空气中存在着一种自己无法抵御的危险。
“香蕉奶糕,刚出炉的。尝尝吧。”郑雪见他疑惑,就及时解释并邀请。
还是接受人家的好意吧,我并不是对那个病一点也不知道。
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就取了一块慢慢品尝起来。
香软糯甜,入口留香,郑遥禁不住问:“里面加了香蕉,还有别什么?”
“鸡蛋,糯米,苏打粉,牛奶,蜂蜜,面粉。怕你闲太甜,蜂蜜只加了一点点,怎么了?”郑雪坐在他对面,穿着的灰色棉服显得她体态臃肿,可脸还是瘦瘦的,下巴尖得简直能当锥子。脖子也很细,突兀地支在棉服领口处。
郑遥意识到了什么,便问:“还没有供暖。”
“嗯。暖气费也交了,就是没暖气。”郑雪虽然这么说,话里却听不到任何抱怨。
“你冷?”她问。
郑遥急忙摇头:“我挺好的。在家里的时候,也没暖气,也照样过来了。”
郑雪笑了笑,说:“昨天我说到检查结果出来了。那天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过了几天,心情好歹平静了点。White立刻也知道了这件事,他马上把我赶了出来。我当时还在想,就算他甩了我,我还有钱。可是,当我取钱的时候,发现他给我开的账户被冻结了。我又去看James给我开的账户,同样被冻结了。到了那时,我才知道自己背彻底抛弃了。虽然我从来就不希望跟外国人天长地久,但是他们这么做还是给了我很重的打击。”
“幸好之前我转移了一些钱在自己的账户里,手头暂时不会拮据。钻石戒指也被我卖掉了。那种石头,有钱时是门面,没钱时不能穿也不能吃。我有了计划,要一边治病一边上班,能找个有钱人就更好了。可是,我把White想得太简单了。他大概散布了我得了传染病的谣言,结果我失去了工作,也无法找到新的。如果去那种小公司,既不能保证治病的费用,又让我咽不下那口气。”
郑遥又吃了一个香蕉奶糕,心想,那个英国人散布的不是谣言,谁知道了都会吓一跳……
“后来没有办法,要吃饭,也要治病,我只好进了一家小公司,可不久后我爸妈就知道了这件事,找上公司来要跟我断绝关系。”郑雪说到这里,脸色发灰,语调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很伤心,还想分辩根本就不是我的错。可他们不听。那件事不知被谁知道了,传到了公司,我又丢了工作。我爸六十多,我妈也快六十了,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要是我死了,谁给他们养老?那天,我看见我爸的头发快全白了,我妈有一只眼睛近乎失明。你说,以后他们该怎么办?”
问题放在这里,郑遥一时支吾起来:“我,我……”
“我想活下去,可一个月的药费就得两三万。我现在已经跟以前那个白领完全不一样了。尽管这样,我还是想活下去。”
这个想法,郑遥能理解。只要是个人,谁不想活下去。就算活得像条狗,也要活下去。这个世界如此精彩,如此美妙,为什么不活下去?
“于是,我搬到了这里,尽可能好好活下去。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我的男友。”
郑遥忽然注意到“男友”这个词被她说了好些次。按照她的讲诉,她应该早就跟那个男人分手了。“男友”应为“前男友”,可她只说“男友”。看来虽然那时非常恨男友,但是心里还是装着他的。
那种真挚纯洁的爱,外国人不会给她,郑遥这么想着,感觉自己有点文艺腔,赶紧听郑雪往下说。
“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知道他结婚了。是啊,时间过了快五年,难道他还要等我,再说,我们早就分开了。在一家餐厅外面,我见到了他抱着一个大概一两岁的小孩,拉着一个女人的手,说说笑笑地从餐厅出来。他问那个女的菜好不好吃,女的说比不上她在家里做的。他后来看到了我,就跟那女的说了声,跟我打了招呼,还说有话要跟我说。”
她突然叹了口气:“有时我会想,要是我当初成熟点,理智点,也许今天跟他牵手的就是我,他的怀里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出来吃饭,饱餐之后回到我们的家,他会拥着我看电视,还会逗孩子。可是,在他身边的不是我,孩子也已经被我打掉了。我看见他的老婆笑得很开心,还很温柔地说自己和孩子先回家,他也早点回去。”
“当时我的心就跟有毒蛇在咬,一下下地痛。我这才发现当初的恨一点也没有了,原来我还是想着他。他跟我说话,解释了当初他为什么没有陪我去做手术。因为他是学生会的,常常到系里办事,因此很快就知道了别人在出国名额上挤兑我的事。他知道出国是我的梦想,因此就在系里给我解释。也因此耽误了时间。我不相信,就反驳最后那个名额还是被人家弄走了,而且也根本没有听到他为我解释的事。他还想解释,我却跟他说拜拜。”
“后来我问当时的系主任,他说我男友确实解释过还求了他半天,还保证我绝对有资格出国深造。只是事在风头,男友的解释根本没有用。结果还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