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园如意

55、青山小筑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钱宝儿过得最冷清的一个中秋节了。

　　天公也很不作美，午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连那一轮圆月都不肯让她们赏。

　　果然人生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的时候。

　　饶是如此，钱宝儿依旧发挥自己高超的厨艺水平，焖了一锅新鲜的晚稻米，宰了只肥鸭，一半红烧，一半炖汤。

　　又有孟叔送来的一条肥美鲈鱼，也被钱宝儿拿来清蒸了。再炒上一盘青菜，三个人铁定是吃不完的。

　　但钱宝儿不管，今儿个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虽然她们只有三个人，又经历了那么多的别离，但这节嘛依旧要给它过好。

　　为此，钱宝儿甚至挖出了埋在桃花树下的葡萄酒，打算来个一醉方休。起码这一晚，先不去考虑往后的事情。

　　陈红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酒坛子一端上来，都不用钱宝儿给她倒，她自己就起身端着坛子倒了三碗。

　　然后拿起自己的那一碗，豪迈地向钱宝儿和青青说道：“我干了，你们随意。”她仰脖一饮而尽。

　　青青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红玉，所以她瞪大了眼，然后又悄悄问钱宝儿：“宝儿姐姐，姑娘这是还没喝就先醉了？”

　　钱宝儿端着碗与她的碰了一下：“今晚都要尽兴。”

　　青青却嘀嘀咕咕的很不干脆：“都尽兴了，都醉了，后头那些蚕宝宝要怎么办呢？夜里还要人起来去换桑叶呢。”

　　钱宝儿心知她说得在理，同时还有些欣慰，这小丫头如今也晓得瞻前顾后了。这么一想，又有点感伤，她长大了，懂事了，就再难像以前那样纯粹地快乐了。

　　虽然嘴上说着要尽兴，但最后那坛酒大半都进了陈红玉的肚子里，以至于酒坛子倒光了，陈红玉干脆抱起了盛着鸭汤的盆：“别的都不说了，我的心意都在这碗酒里了。”

　　看她那架势，颇有要把这盆汤都一气饮尽的豪迈。

　　钱宝儿跟青青给她拦了下来：“姑娘醉啦，喝点水吧。”钱宝儿示意青青给她倒杯水。

　　喝醉的人当然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陈红玉摆着手：“谁说我醉啦？我没有。我还要喝，我还能喝。”她面颊上挂着两坨红，手舞足蹈。

　　钱宝儿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陈红玉也有这么大的力气。她一向自诩力气足，这时候都难治住陈红玉。

　　“真好啊，真好。”陈红玉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转而抱住了钱宝儿的腰，“幸好还有你们。答应我，你们要一直陪着我，不能像她们那样，一声不吭就走了。”

　　钱宝儿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知道这两日她虽然看着没事人一般，但其实酸楚都憋在了心里。

　　所以当她抱着钱宝儿，先是无声流泪，再是小声抽泣，最后号啕大哭起来，钱宝儿都不觉得意外。

　　但钱宝儿没有给她会一直陪着她的承诺，这种时候，说玩笑话是不恰当的。

　　钱宝儿只是轻轻拍了她的背，然后招呼青青过来，让她替换自己被陈红玉抱着，眼泪鼻涕蹭一身。

　　钱宝儿要去厨房给她煮一碗醒酒汤，不然等她明天醒来，铁定会头疼。

　　外面的雨没有停，从堂屋穿到厨房，钱宝儿没有撑伞，硬生生被淋了几滴雨。

　　果然是秋天的雨了，滴到脖子里凉凉的，沾湿了衣裳，半天难干。

　　陈红玉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醒来的时候，她应当是依稀记得自己昨晚的醉态的，所以当钱宝儿端着热水来伺候她洗漱时，她并不敢看向钱宝儿的眼睛，也不提一字关于昨晚的事。

　　钱宝儿当然也很识趣，一边递给她毛巾，一边说道：“我熬了小米粥，待会姑娘喝一碗，好润润肠胃。”

　　陈红玉自然是应允的。

　　雨已经停了，但是天还阴着，院子里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钱宝儿和青青也不敢将衣物晾到院子里，只在廊上挂着。

　　陈红玉对着那几筐蚕丝线发呆，这些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青青悄悄地问钱宝儿：“宝儿姐姐，如今这些蚕丝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置，后面咱们还养吗？”

　　钱宝儿其实也有些拿不准，一来蚕丝没个售卖去处，二来眼下又缺了人手，哪一个都是叫人头疼的问题。

　　但俗话说得好，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那一口气，所以钱宝儿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养啊，当然要养了。咱们守着这么一大片桑林，长得那么好的叶子，不养蚕岂不是可惜了？”

　　钱宝儿说着也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回头我就提着篮子上县里去沿街叫卖，赚得一文钱是一文钱。”

　　青青应当是被钱宝儿的坚定眼神给激励到了，她跳跃着说道：“好，那我也去。”

　　陈红玉在屋里听得分明，她心中万般感慨，最后也只化为嘴角边一抹无奈的笑。

　　之后的这段时间，应当是钱宝儿来到陈家后最为忙碌的日子了。

　　之前有月娥姐姐在还好一些，钱宝儿和青青总还能躲躲懒。如今却是就连陈红玉也要帮着干点活了，可见忙碌。

　　好容易收了秋蚕，她们都十分庆幸，接下来这几个月，直到明年春天，总算可以好生歇着了。

　　她们锁了养蚕场的门，搬回了青山小筑，冬天还是这边的屋子更暖和些。

　　蚕丝也都着佃户们帮着挪了过来。钱宝儿同金秋实说好了，过两日等青青休了旬假回来，就一起上县里去。

　　青青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小巧，你怎么来了？”她可是钱宝儿列在“打死也不会来青山小筑”名单上的人物之一，所以钱宝儿是不得不惊讶。

　　小巧却很怡然自得，她打量了青山小筑：“怪不得姑娘和你们都喜欢住在这里，的确是个好去处，就是太清净了些。”

　　钱宝儿却不管她自顾自地评价，只追着问：“你来干什么？”

　　大约是察觉出钱宝儿话里不欢迎的意思，小巧了然一笑：“我当然是来还你钱的了。”

　　“还我钱？”钱宝儿表示怀疑，真要还钱的话，她直接交给青青，让她带回来给自己就是了，还用得着她亲自跑上一趟？想来自己在她心中应该还没有这样的分量吧。

　　青青在一旁扯了钱宝儿的衣裳：“宝儿姐姐，我们先进屋去再说吧。”

　　是的，面对小巧，钱宝儿的确是没有展现出待客之道的。直到现在，她们都还站在院门口。

　　可钱宝儿也没有要将她引去堂屋的打算，这初冬的天气，钱宝儿也只叫她在枯叶的桃树下坐了。怎么说还能晒点太阳不是？

　　青青现在是颇为懂事的，她还去倒了茶出来。

　　好在富贵跟钱宝儿一条心，乖巧地趴在钱宝儿脚边，直直地盯了小巧。

　　钱宝儿想只要她一声令下，它就会扑上去咬着小巧不放。

　　“好狗狗，好狗狗。”钱宝儿抚摸着它的脑袋，心想中午给它做个肉汁拌饭吧。

　　小巧从她的荷包里取了二两银子出来，推到钱宝儿手边。

　　钱宝儿没有立即就收下，而是问她：“你奶奶病好了？”

　　小巧原本一直都笑眯眯的，只是在听到她奶奶的时候，那笑容停滞了一下。

　　“没有，”她低下了头，握了握还冒着热气的茶杯，“你走后的第二天，她就过世了。”

　　钱宝儿一愣：“怎么，没有买到救命药？”

　　“什么救命药？”她苦笑，“不过就是他们从庙里求回来的一包观音土罢了，他们甚至连个大夫都不肯请，我奶奶，”她使劲抿了抿唇，“她是被活活给熬死的。”

　　钱宝儿想起了她的阿婆，当年钱宝儿也是买不起人参，回到家也只能感受着她阿婆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温暖。

　　那时候年纪小，没有过多的感触。若是换作现在，痛苦只怕会被放大数十倍。

　　人年纪大了，能感知到快乐的时候越来越少，相反，痛苦却是倍数出现的。

　　钱宝儿想，这种时刻她大约是能与小巧感同身受的，但那一句“请节哀”，钱宝儿却说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钱宝儿也晓得，这句话对才失去了亲人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所以钱宝儿把那二两银子推了回去：“这钱，就当是我的吊唁钱吧。”

　　小巧又给推了回来，她摇了摇头：“我知道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要攒二两银子有多不容易。当初你肯借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多谢你。”

　　这气氛太过沉重，钱宝儿忍不住故意说笑：“难道你这趟来，就是为了亲口来谢谢我？”

　　小巧脸上终于又出现了钱宝儿熟悉的不屑神情：“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的？你还真是会拿自己当回事儿呢。”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呀，是来见你们姑娘的。”

　　“哦，你找我有什么事？”陈红玉出现在门口。

　　小巧站了起来，笑得温顺：“姑娘。”

　　陈红玉往这边走来，她看了看钱宝儿，又看起来小巧：“我倒不晓得，你们俩如今关系这么好了。”

　　“谁同她关系好了？”钱宝儿与小巧异口同声。

　　说完这句话，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接着又都笑了起来。

　　“行了，”小巧掩了掩嘴，“我还是说正经事吧。”

　　她请陈红玉先坐下：“我知道姑娘这里囤了大量的蚕丝，正巧，我家一个亲戚就是做这买卖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牵个线，大家做笔生意。”

　　她笑盈盈望了陈红玉：“姑娘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