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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入魏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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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北,景致渐渐粗旷厚朴。路边也愈发频繁地见到衣不蔽体、枯瘦如柴、插着草标卖儿鬻女的流民,以及倒毙路旁的尸骸。
这日洛载清踏入澶州境内,距离魏洲已不远。道旁几棵野梨树花开正盛,如一蓬蓬素雪铺满枝干,一旁有个凉亭供旅人歇脚。洛载清拴好马,走进亭子。
亭内另有一老者和两个角夫模样的男子,角夫谈话声虽低,仍飘进了洛载清耳中。
“唉,如今世道一日比一日乱,简直没有活路!”
另一人接道:“先前太祖在世时,虽与晋军多有战事,但他仍重视农耕,而今,唉……”
“三年已换了三个……,” 他一指竖着指指天。俯下身子压低声音愤愤道:“亲子弑父,兄弟相残,而今的这个,任用的那些官吏只知搜刮,哪管百姓死活。我那村子里徐田家刚添了个孙子,徐妇就投河自尽了,就为了省下口粮给孙子!”
“唉,把人逼成这样了。眼看大梁将越来越乱,我们得早做打算啊!”
“怎么打算?能去哪里?”
“我听说吴越国主不轻易兴战事,境内安定。你我有一身力气,总能找到活路。”
另一人正要接话,一眼瞅见道上走过来的几人,连忙用肘顶了顶同伴。对方循其目光望去,两人赶紧起身,快步走出凉亭远远躲避。
过来的一队七八人身着精良军服,手持长枪,枪头于日光下泛着冰寒的银光。他们个个神情倨傲中带着不耐。
几人走进亭子,便把小小的凉亭挤得满满当当。老者也忙不迭的在他们迈入前离亭让了位,惟有洛载清一人端坐亭中不合时宜的突兀。
几人中为首的一个生得魁梧大耳,他眼一斜眉一皱,旁边惯看颜色的小卒一步跨到洛载清面前,长枪在地上一顿,喝道:“闪开!没看见爷在这儿!再不滚出去爷一脚把你踢到满地找牙!”
洛载清身子纹丝不动,横扫了对方一眼,面无惧色道:“此处凉亭非你所有,人人皆可歇息。何有你们来了旁人便得避让的道理?”
“嘿!哪来的不知死活的家伙!”小卒恼羞成怒,举手便将搧下去。
先前亭内的老者急急跑进来挡在洛载清身前,又是作揖又是打恭道:“哎,哎,哥多包涵,大人有大量,他一个外乡人不懂此地规矩。”
老者两手拽着洛载清的胳膊着急慌忙往外拉,一边不住对兵士道歉,洛载清不想动起手来连累他,便随他出了亭子。
老者拉着他直到避得远远的,方松了手。
老者道:“小郎,我瞧你是外乡人。你这身子看起来精健有力,双目炯炯,或是习过武的。但这些人,可惹不起啊。”
洛载清施了个礼,说道:“老丈,谢谢你的关心。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嚣张?”
“他们便是这魏博的牙军,称为银枪效节都。由杨师厚杨节度使选军中魁伟强力者组成,以优厚待遇之,他们骁勇善战,立了不少军功,便养得如此骄横难抑。”
“难道就这么任他们霸道乡里?”
老者叹了口气道:“小郎,便是以前也惟有杨节度使可压制他们,现下杨节度使刚刚离世。这群人可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纵使功夫过人敌得过眼前这几个,那城里的几千军士怎能容得他们吃亏?他们人多势众,还是避之则吉啊。”
洛载清遥遥望了眼亭中嚣张乖戾的一群人,想道:“老丈提醒得是。义父之事要紧,不宜节外生枝。”遂向老者恭恭敬敬致谢施礼离去。
魏洲自唐以来为‘河朔三镇’之重镇魏博的中心,节度使的治所之在。魏博下辖六州,魏洲城墙修造的高大坚实,城楼雄伟巍峨。
当夕阳的第一道金光打到墙垛上时,洛载清走进了魏洲城。
散发着胡麻香味的烧饼就着热辣鲜香的羊杂汤填充了辘辘饥肠。洛载清向正将金黄烧饼取出烤炉的铺主问道:“店家,请问如何去万正街?”
“哦,小郎你沿着这条崇武大道向北走,看到胡记香脂铺向西转,然后……”
店主的视线突然被什么吸引了过去,他向大道尽头定睛看了片刻,突得兴奋大叫起来,“快看!快看!那是龙骧军!王老将军的龙骧军!那,那,正中的那人就是王老将军吗?!啊!”他激动得扔下手中的烧饼,一步窜出店铺,立于街沿,满脸仰慕地望向队伍来的方向。
一方黑色镶金边的旗帜被高高擎着,彷佛与日同高,金光扑射于旗帜上,更显得金线绣出的‘王’字耀目明灿。旗帜迎风猎猎飞舞,张扬着永不言败的斗志,如同擎旗的兵士浑身所发的精神。
一行约数百名军旅身着黑色的盔甲,个个英姿勃发、矫健英武,身骑健马整齐划一地行进着。
左右及对街的店铺内也接连跑出不少民众,欢呼着雀跃着注目着他们。
道道目光汇聚于队伍前方那匹尤为高大雄健的黑色大马上。马上之人浓眉短须,鼻挺目长,他便是梁人心目中的战神,大梁马步军都指挥使王彦章。
王将军虽已年过五旬,仍精神矍铄一如壮年人,肌肉贲起,腰背挺拔,眼神锐利。他右手中所握的便是陪伴他几十年搏击沙场,令敌闻之色变的那杆黝黑铁枪。
烧饼铺老板喃喃道:“铁枪王!大梁的英雄!”
“勇冠三军!日不移影,连打敌将三十六员!”
“有王将军在,大梁何惧敌军来犯!”
“开国伯!”“王将军!”“铁枪王!”
众人的议论和膜拜声淡如清晨的薄雾,洛载清怔怔望着黑马上的这位声名如雷贯耳的将军。
义父与王将军同以枪为兵器,二人年龄相近,义父若未归隐以他的功夫会否已创建与王将军同样赫赫的功业?
又想到义父最恨不忠不义之人,朱温先叛黄巢归唐,后弑唐哀帝而称帝,义父若投身兵戎必不会为大梁效力,他或会与王将军在战场上相对。他们将会棋逢对手或是惺惺相惜?
纷纷思绪随着龙骧军的离开而散去,旁桌坐着的三人于方才的热烈中并不像他人一般雀跃,此刻低低交头议论起来。
“王将军今日带着这五百兵士进魏洲是何用意?”
“说是攻打镇、定二洲而取道,但于此时点怎能不令人起疑?!”
“哼,杨太师刚刚辞世朝廷便要分割我们银枪效节军,分明是对我们又忌又惮欲分以治之!”
“分割为由两处节度使管理便也罢了,一半人还要迁去相洲!我那大姐夫、三侄子、小舅子家中父母兄弟都在魏洲,这一分开怕就是生离死别啊!”
“依我看朝廷怕是料想会遭遇我们银枪军的反抗,这龙骧军怕不是来准备着……”
其中一人性子火爆,闻言如点着了的爆竹‘啪’得重重一摔碗,“那又如何,我银枪八千兵士骁勇善战,他区区五百人能奈我何?!”
另一人拉着他道:“只恐此五百人仅是先遣……..”
雷爆脾气的骂道:“若真如此,便与他们拼了!那白面小儿何曾上过沙场,靠着投胎坐上这个位置,没有我们这群兵将提着脑袋在沙场上拼命他岂能坐得稳那位子!”
最后这句论说梁帝朱友贞之言已可算为谋逆之语,另二人赶紧捂着他的嘴拉着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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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为中小商贾小吏的聚居区,比起破败的贫民杂居地齐整洁净许多,亦较豪门高吏集居处多了不少市井烟火气。
位于其间的万正街正是这片烟火气最热闹的所在。
街面一排多为前店后宅格局,店铺挤挨品类繁多,衣食住行日用杂货均有售卖。穿过铺子、前院,后厢的宅子别有洞天。
宅子北依一条潺潺而流的河道,为护城河的分支。
‘往安香烛铺’便为其中的一间。这铺子做的是亡人生意,从商之人因忌讳不吉,或恐招秽灵污鬼而多避此行。但人人自出母腹便脚步不停奔向死之终点,因连年战事更缩短阳寿,此铺子的生意倒是兴隆不衰。
铺子掌柜李同??长得面如圆盘,腹满腰圆。他双目狭长,双眉下挂,如心情不佳的弥勒佛。
李掌柜性子孤僻怪异,与街坊邻居毫不亲近。其妻王应诺倒是恬静秀美,如栀子花般清雅。
她不常露面,得见她面之人总讶异惋惜这样素洁的美人怎的嫁给了这大她不止一轮,俗气油腻的凶肆老板。
两人育有一女,虽继承了母亲的姣好五官与如玉肌肤,但可惜面部生了一团延及眉眼的红色胎记,有此面貌缺憾兼且李掌柜选婿极严,故虽已及笄还未定下婚事。
李清仪手持书卷倚窗而坐,婢女秋声急匆匆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沉思。
“秋声,何事如此慌张?”李清仪将书页轻轻合上,无奈看了眼婢女。
“娘子,阿郎与大娘请你前去厅堂。”
“可知何事?”
“嗯,不知。”秋声方才见到厅堂里与主人相谈甚欢的俊俏郎君,揣测着莫不是为着小娘的婚事而来,嘴角禁不住漏出一抹笑。
李清仪瞥了一眼神情古怪的婢女,揣着狐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