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28、之廿七

　　之廿七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公孙阏自述：

　　当我星夜兼程到达临淄时，在心底，竟同自己道：“终于，回来了！”荒谬的想法，齐国是公孙阏的世仇，回，这里不是我的家园。然而，看见悠的那一霎，我才明了自己的心，时刻为她所羁绊，姜悠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她的笑胜过一切，“我的儿子乃公孙氏”，她说得坚定，我、悠、孩子，谁敢说我们不能成为一家人。让我爱屋及乌，爱悠，也爱她的孩子。朝着悠敞开双臂，她没有拒绝我的怀抱，她的温柔和着发香丝丝钻入心底。“悠，我回来了！”

　　“子都，你活着，活着就好。”

　　悠的情感是真挚的，虽不及她对田烈的爱，灼热得能将一切熔化，她淡淡的，像迎接远行归来的亲人一样拥抱了我。其实，在经历死亡的一次次伏击后，悠那夹杂着无尽忧伤的淡淡的情，更适合抚慰我的伤悲。那么，我能给悠的，也是对等的情感，我在心底许下的誓言，最纯粹的爱留给了子衿，太多的情，我给不了悠。

　　至亲之人皆离我而去，不共戴天的仇人却愈来愈多。太公祠前，唯一不曾亲手屠戮纪人的姜舍去了纪国，与鲁之战，胜败无论，伤得最重的仍旧是纪人。姜潘授意我糊弄姜舍，纪、鲁交界地形复杂，不同于汶阳田的一马平川。我明里遵从旨意，暗地里撕下衣角，写下行军布阵的要塞所在，交与姜舍。理由说得牵强，姜舍信与不信，无关要紧，只是眼下局势，姜舍不能轻易死。齐国还能制衡姜潘的人，国夫人、田烈——母亲、子渊的大仇，我时刻铭记于心。至于齐国如今的乱局，还有上天赐下的暴君，机遇来得突然，可我暂且将岱顶关于迁都汶水的梦抛诸脑后。

　　悠安心的靠在我怀中，松弛、惬意，我也忘情于这一刻的宁静与祥和。直到夜风袭来，我才觉察悠已入了梦乡，寺人壶蹑手蹑脚领着人竖起围子，遮挡四面来的风。悠清减了许多，隆起的腹部更映衬她的瘦弱，熟睡的她很美，美得让我愈发怜惜。沉浸在静谧的幸福中，几乎忘却血淋淋的世界。轻轻抚摸着悠，无瑕的面庞，柔软的发丝，纤细的手——握笔处薄薄的茧子，子衿，无法忘却的子衿。与子衿能守住的不过一夜，与悠呢？终有一日，我要面对她的母亲、兄长、至爱，无论她选择偏颇哪一方，结局都是惨淡凄凉的。我将诸般杂念摔开，只想享受与悠能相拥的这一刻。

　　可惜事与愿违，楚媛掀开围子：“临淄方向，有一队人马往山下而来。纪侯既返，想必齐侯也该到了！”

　　姜潘的确与我同回齐国，未入城，熊贞命我先至行宫。我怀抱着悠，并不动弹，既然熊贞传信，那么，她该是认可我与悠之事，姜潘也不能横加阻拦。

　　楚媛愈发急切：“纪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国夫人老了，顾念母女之情。姜潘容不得任何人，就算无法拆散姻缘，别的法子数不胜数。”

　　我得承认，楚媛说得有理。我是挂着虚名的纪侯，必须听命于姜潘，他要我初一亡，我决计活不到十五。齐、燕边界，田烈的话犹然在耳，他的提醒让我皤然醒悟，悠的反复无常不过是为着一个称呼，她是悠，而非静姝。田烈据实以告，这份胸襟，子都唯有叹服，他不畏惧我同悠亲近，为着的，不过是多个人爱护悠。

　　姜潘到时，悠孤独的伫立庭院，我同楚媛有意延迟片刻，才衣衫凌乱的出来迎驾。齐侯眼中写着满意，装模作样训斥一番。他来去匆匆，却毁了我与悠好不容易有的信任。我想解释，又怕姜潘去而又返，连累悠。

　　看她落寞的关上房门，也听见自己落寞的心境。楚媛的叹息幽幽：“纪侯，楚媛所托非人！纪侯已忘了纪国、郕夫人之仇。”

　　我无从辩驳，默认对盟友的背叛。犹如在天齐渊时的亲密，楚媛钻入我怀中，亲昵如同爱意浓烈的情侣。楚媛救了我，我们有着不用白纸黑字来见证的盟誓，共同的仇人，共同的复仇谋划。“子都，你爱上姜悠了？子都忘了仇恨，也忘了姜悠的侮辱么？”

　　悠并非傲慢之人，悠心地善良，悠对子都有深深愧意，悠，母亲都舍不得用悠来要挟熊贞，母亲也是同情最无助的齐公主姜悠的。

　　“子都可知楚媛有多恨姜悠么？子都愈是爱她，楚媛愈发恨她。”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如守在天齐渊的半月，给予关怀，却无爱。

　　“子都介怀楚媛与姜潘有染，子都就不在乎姜悠失贞么？”

　　楚媛柔弱娇媚，楚媛细腻动人，有着无法抗拒的美态。我曾说过，并非轻视楚媛，她不得已出卖的身体，子都于齐国出卖的是为人的尊严与操守。那时，我心底只有子衿，即使为了哄骗姜潘的耳目，日夜与楚媛厮混一处，还是坚守君子之礼。

　　“子都，你竟不愿说句违心的话来安抚楚媛破碎的心？为何偏偏爱她，爱了她，就对楚媛的心熟视无睹么？子都大可以说，与姜悠之间不过是虚情假意，不过是留在齐国的权宜之计。子都，连句假话都不肯说么？”

　　我无法面对楚媛的盘问，的确，可以做戏令姜潘满意，却不肯在知道真相的楚媛面前说出有违内心的话。公孙阏，不可救药的爱上姜悠，不顾前尘后世的爱上姜悠。

　　楚媛推着我的身子，慢慢后退，垂首掩饰心伤，我伸出手，想一如既往安抚。

　　“子都，不要太残忍！怜悯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反倒是折磨。”她指着悠的殿阁，“姜潘不会再来，他比你更懂得嫉恨，他见不得姜悠有孕之身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毫不掩饰的迈步，却在顿足迟疑的顷刻触碰楚媛的自尊。

　　“子都，你记得仔细瞧瞧，瞧瞧墙上的鹿皮地图；你最好封了她的窗棂，再不许她夜观星空；你千万不要高估自己，贸然提起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在她心底，那个男人早已生根发芽，无法拔除了！”

　　我没做任何尝试，只是单纯的像一个朋友，或者亲人那样，守在悠的身旁，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景象。对于既往，儿时趣梦之类，我与悠，谁都不曾提起，仿佛，我们俩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而我，会在心底猜想，这样的相守本来就没有过去，更无论将来。

　　上古神话绮丽多彩，寄托着人最美好的遐思，悠，所知甚少，我绘声绘色的讲千百年口传的故事与她，悠听得津津有味，再歉意的笑笑：“子都，怎么办好？我知道的故事，没你说的这样有趣。我同你说什么好呢？让我想想！”我吹奏着埙，她凝神倾听，一曲终了，悠的思绪才飘回来：“子都，鲍阿父吹奏得比你好。管阿父说，鲍阿父将整颗心都倾注在曲调中。你给我说了故事，我同你说鲍阿父、管阿父教我的学问，可好？”我求之不得，管夷吾惊世之才，鲍叔牙仁心仁德。“世上两全其美的事不多，管阿父政论，鲍阿父论修身，子都觉着政论更值得一听，对么？”诚然，她说的乃是我心中所想。悠缓缓摇头：“昭是君子——纵使潘将《国策》背得滚瓜烂熟——子都若非要做君子，必然葬身齐国，乱世难容君子。”君子，几乎是不可触碰的两个字，还有我不知的更多。清风朗月、朝露夕雾，无不能令悠神游太虚，去会她心底的君子。

　　终有一日，我难以忍耐，直言追问：“悠是不舍田氏之子投在子都名下？在悠心里，唯有田烈乃是君子。”无法面对平静如水的悠，子都无力牵动她的心。我策马在山下狂奔，可只能在方圆划定的狭小范围内。我这个纪侯还是软禁在齐国的傀儡，为着做了齐公主夫君，才苟活人世。楚媛那带着讥讽的提点，我自然记得，可公孙阏不是圣人，不过是个荒唐的坠入爱河的男人。关于田烈，若不去问，我实在寝食难安。哪怕知道真相会无情的等着我，可好歹不是浑沌过活。

　　寺人壶在行宫外候我：“纪侯大量，公主原是被先王养得娇贵了些。”去势的寺人容易苍老，妇人一般的面孔透出的却是善意。

　　“有劳！”无论壶是出于什么缘故劝慰，我都领情，至少警醒了执迷的子都，身在齐国，明枪暗箭林立的齐国。

　　我走在前，壶牵着马跟在身后，絮叨着令归途显得不那么乏味：“小的是个弃儿，被亲爹娘卖与先王僖公身边的寺人菟。养父菟在襄公时也算有些权势，小的亲生父母寻了来，问养父索要钱米。后来襄公薨了，养父忠心随主子去了。壶至今还供着养父的牌位，记着他老人家的恩德。”见我无动于衷，壶又说得更明白些：“公主是个心慈的人，纪侯莫听谣言。姬开方是该杀之人，何况，小的瞧得真切，分明是姬开方将胸口撞到公主剑上。孩子既随了纪侯的姓氏，这一世都是纪侯的孩子，孩子心里也只有纪侯一位父亲。”

　　“壶乃忠孝之人。”

　　“纪侯折杀壶矣。等公主临盆，小主子落草，壶就得回宫，向齐侯复命。”

　　再多的话，壶不会说，我也能猜个七八分。壶得听命于姜潘，却不愿做违心的事，只能以死复命。

　　我该坦然面对悠，壶说得有理，孩子心里，只有子都一位父亲，孩子是随了公孙氏的姓。

　　悠伫立在宫门，晚风吹起她的裙裾，拂起她柔软的青丝。

　　“悠，是在等子都？”

　　“子都与烈之仇，姜悠心知不可解，只是，孩子与烈无关。子都莫要迁怒——”

　　我握住她的手，急切想表白，子都不会迁怒孩子，子都爱孩子一如爱姜悠。

　　可惜，悠难得不慢吞吞的说话。“子都莫要迁怒烈！”
　　又是田烈，她可否拿一瞬不去想田烈。然而面对这样的悠，我唯有无奈的应承，不去计较那许多。悠与孩子的对立面实在站着太多人，壶的诚挚赴死并不能换取姜潘罢手，田烈远在燕国，鞭长莫及，国夫人喜怒难断。悠能依靠的，或许，唯有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