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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之廿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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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廿八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
公孙阏自述:
入冬,寒烈的风自北方来,悠固执的要将朝北的窗洞开。火盆子烧得很旺,我的故事渐渐是说与众人听。悠喜欢将行宫的人都邀来听我说古,喜欢听大家七嘴八舌随性的感慨,她唯有沉默。悠总是背对着我,靠在厚厚的皮毛垫子上。那是仲秋之后,齐宫里那些与她有血缘的人陆续送来的,而唯一亲自来探望的竟是姜舍。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得明白,潘是执拗不过悠的。悠的儿子最终能活下来,只要能让悠洞察潘的歹意,那么,最终,会服软的只会是潘。悠并不傻,她太清楚潘的死穴。潘迟迟未动手,是因为他摸透了悠的脾性。”姜舍的足微跛,他下马之后,说话多,脚下未挪几步。“纪侯可知舍为何单单今日来?”
纪国也有好男风者,其貌颇多阴柔,更有娇媚更甚女子者。姜舍除却衣饰华丽、几乎逾制外,并无异样。我揣测,在他内心,到底是记得那位传说中的谦谦君子姜昭,一心想要仿效,摆出彬彬有礼之态。姜潘极力要摆脱父兄笼罩在齐宫乃至齐国的祥云,而姜舍反其道而行之,熊贞给他的宠爱无法弥补缺失的父爱。可惜,姜舍生来是凶残的性子,唇角的笑只令人生出寒意,而无亲切之感。“请教公子!”
“今日乃是烈的生辰,悠定会选择独处。”舍说得笃定,好在子都已想明白许多,不再为着田烈而恼羞成怒。
寒风袭来,枯枝上的积雪落到舍肩头,他厌弃的拂落,再换了悲天悯人的眼神望着我:“遍是荆棘处,看似无处立足,不如大着胆子踏足其中,好歹有立身之地。国夫人说,亡齐者乃东方小国后人;潘会留下那个孩子,那可是借着你纪侯之子的名义出生的孩子,他日潘可以奏请周天子封孩子为纪侯,承继纪国宗庙,就算纪人,也不得不服。子都的命,齐国留与不留,无关紧要。旁人无论,有人决计会取子都项上人头。”
姜舍并非虚言恐吓,可今日之子都,实在难以在己身与孩子之间做取舍。想不到,那未出世的孩子关乎的不单是姻缘,还有性命。
“舍犹记当日子都盛情襄助,子都同舍皆是有大志向的人,不会拘泥于俗见。舍可助子都返纪,纪人勇士难以计数,就无一人可仗剑一击,除掉太公祠前的罪人么?”
杀田烈于舍无甚益处,我假意道:“田烈是子都仇人,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舍是诚心来见子都,子都何故虚与委蛇?”
我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盟友,即便于道义有违,可诚如他言,荆棘中,子都举步维艰。我却不明白,他何故将悠推到我的对立面,何故要借我的手除掉孩子。
“姜潘与子都同样有不共戴天之仇。”何止姜潘,还有熊贞,姜舍此去纪国,何尝不是先杀了一百纪人祭旗。
“子都是聪明人,选一个君子做对手,胜过选姜潘这个暴君。就拿悠肚子里的孽种祭祀齐、纪列祖列宗,昭告齐侯姜舍、纪侯公孙阏盟约。”舍专注的望着我,期待同样热烈的回应。
可惜,我的修为不如姜氏兄妹,转瞬即逝的不忍与犹疑还是为舍察觉,他诧异的盯着我:“你不会,当真喜欢上悠?子都可知,令堂郕夫人就是为着悠丧命。拒婚不算大错,可郕夫人竟妄论四寅之说。悠救你不过是为着孩子有个姓氏,你爱上了悠?”
末一句的高声质疑,令我几乎产生错觉,错乱的爱上胞妹的不是姜潘,而是姜舍。下人提起双生子不祥,母亲同样下令杖弊,我实在无法再为此怪责无辜的悠。
“舍哥哥!”悠的呼唤自山腰传来,她竟抛开壶的搀扶,大步流星奔过来,丝毫不显有孕以来的行动笨拙迟缓。她真切的望着舍,眼里尽是惊喜与亲昵。而舍,错愕的望着悠,仿佛她是青面獠牙的妖怪。“舍哥哥——”悠脚步极快,在舍怔忪时,一把抓住他手臂,泪已浸满眼眶。舍恍惚的盯着悠,不自觉的反握她的手:“悠——”
我来不及回味记忆里关于这对兄妹相互仇视的传闻,如此的和睦也就一瞬。舍后退一步,丢开悠的手,悠下意识的一愣,旋即释然。舍邪魅的笑着,一如既往。悠,难掩的失落,冷冽的望向我,说着尖刺的话:“纪侯是怕姜悠保不住你性命,要求救于舍了?只怕效忠姜悠,还有活命的机会,若从了姜舍——哼!饮你的血,食你的肉,便是骨头都捡不到一根!”又是那个尖酸刻薄的悠,转身时还不忘讥刺一句,“仿佛记得,合八字——纪侯生于酉年,属鸡,可是?”
多日来朝夕相对的默契,我不信悠会害我。我信她适才对舍乃是真情流露的重逢,我信她此刻所为必有深意,绝非加害子都。“公主好记性,子都生于酉年。”拱手躬身回答,以诚挚的眼回应悠。
悠的目光从我面庞一扫而过,挑衅的看着舍:“若是没记错,舍,可比纪侯年长一岁,属猴!舍,你好福气,潘不会屠戮手足的。”
当悠傲慢的离去,舍的眼眯成一条缝,阴柔的笑着:“静姝,为兄不必你来教诲杀鸡儆猴的掌故。倒是烈,烈与我同岁!”
悠的步子轻快而无停滞:“尔辈就算穿得人模人样,骨子里脱不了猴子暴躁。”
舍一时气结,我却不知其中玄机。舍接连冷笑数声:“静姝忘了母亲是楚人?静姝同样流着楚人的血!”舍以唇语示我,切记,切记,方才愤然离去。
耳听马蹄声渐远,悠才转身,满是悲切,捂着胸口自言自语:“我并不想这样,真的不愿这样。”当我用温暖包裹她冰凉的手,悠恳切的表白:“我害怕舍战死沙场,见他安然无恙,我心里原是欢喜的。只是,我们之间成见太深,就像我——就像我与母亲。我想,母亲是爱我的,她爱我。她用楚人的方式爱我。从前以为母亲憎恶我,就像我憎恶舍一样——子都,不要帮舍和潘的任一个,不要帮他们相互杀戮,他们都是我的哥哥,我们都是父王的孩子,我不忍他们自相残杀。可是——舍一定恨我!我让管鲍两家以奉齐侯旨意的名义,开仓赈灾,舍肯定以为我偏颇潘。”
“悠!”我搂紧思绪纷乱、孤立无助的悠,心疼她的多虑忧思。“悠,别想太多。”
“子都,我知道,舍能助你成为真正的纪侯,只是要用潘的性命做谢礼。你怎么抉择,我都无权阻拦。毕竟,你在齐国,要活下去,是不能做君子的。”她虚弱的靠在我肩,长叹口气。
我只能竭力劝慰,手自然而然抚在她高耸的腹部:“男人的事,女人少忧心才是。悠该想想,至多月余,孩子降世,悠要费神的事繁琐,得寻乳娘,得选派教养寺人——”忽然,她腹壁上凸起两下,我惊得一下子撒开手,惊惧的察看手掌。
悠肆意的欢笑,却不料脚下一滑,在雪地上险些没站稳,我连忙扶住她,仍旧满怀狐疑,又觉得面上讪讪,想来必是我少见多怪,惹她发笑。
“外头风大,回去吧!”我尴尬的别过脸,搀着她。
悠拉着我的手重新放在她腹部,没有讥笑,而是洋溢着满足的幸福感:“子都,孩子知你好心维护,同你逗着玩呢!他可顽皮了,自打我不再慵懒,他时常踢我呢!”
“真的?孩子还未落地,就能动弹?”方一问出口,就自觉可笑,果然见悠嘴角轻扬,我连忙岔开话头,“悠,你同舍说什么,猴子暴躁,人模人样,可有什么典故?”
“楚地有沐猴,暴躁狂野,喜欢夺了人的帽子顶在头上——”
楚地的笑话,姜舍自然是明白的,我也畅快的笑起来,却见悠咬唇不语。田烈与姜舍同岁,一样属猴。我心知,与悠的情路就如由齐返纪之路一样艰难,可子都纵使舍命,也得一试。我捧着悠的脸,唤回她游离的神思:“悠,做公孙阏的妻子,真正的妻子!”驱走她眼中的怅惘,悠或许不会明白我的心。见过悠绝美的笑容,哪里忍心见她的哀伤。
我怕她听得不够真切,将剖心掏肺的话重复一遍:“悠,做公孙阏的妻子,姜悠乃是公孙阏的妻子。”
“公主、纪侯,膳食备妥了!”楚媛不合时宜的出现,悠宁肯抽身离去,搭着楚媛的手臂拾阶而上。
她的逃避,为着楚媛生出的嫌隙?为着四寅的宿命?为着今日寿辰却远在北地的田烈?
我等待着她避无可避的一日,唯有我能给予她安然的那一刻。
不曾想,那一日,来得如此之快,齐国的纷乱如一柄利剑时刻悬在我们头领,却又隔得那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