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十五 ...
-
短短一炷香,县衙就乱成一团。
因为官员任职回避条例,县令不是本地人,妻儿都在老家。一众姨娘无意操办老爷的后事,和丫鬟家丁一道,纷纷四处搜刮财物,卷了包袱从几处角门逃走。
期间有几个属吏上衙来,见事态不对,又听说县令被杀,直接调头奔家去,不往内院多走一步。
如此下来,前院大门这边竟是冷冷清清。
祢赢的袄子沾了血,换好外裳,便离开县衙。
她说走,沈识就背着包袱跟她走。
两人既没有半点儿抢夺那些金银珍玩的意思,也没有要破府灭口、斩草除根的迹象。
许应跟在后面,畅通无阻地走到街上,还是忍不住问:“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祢赢:“嗯?”
许应听出她不解的语气,沉默了一下。
他在被土匪打劫之后、遇到祢赢二人之前,想过许多种拿回东西的办法,也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但完全没有预料到现在这幅局面。
祢赢胆大包天,就连县令都说杀就杀,暴虐得让他心惊肉跳。
但事已至此,他又没法让县令起死回生,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想办法尽量掩盖痕迹,不让州府乃至朝廷知道事情是他们干的……人确实不是他杀的,但他和祢赢一起进城来到县衙,实在说不清……
他有种被裹挟的感觉,因此生出些焦躁,“见过你的可有好几个人,要是捅到州府去,少说也得给你上个通缉,你就不怕被各地官兵追杀?”
祢赢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但她并不在意,只道:“那又如何,如今这世道,有多少地方官府会把一个县令的死当回事儿?你要是怕与我为伍连累你自己,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许应咬牙:“我说姐姐,咱们都是拴到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就别说这些气话了行不行?”
祢赢看向他,皱眉道:“我没开玩笑,你若身世不假,大可以依靠家族想办法摘出你自己。”
家族有个屁用,许应急道:“我怎么摘?我还能拿住你们扭送到府城去将功赎罪吗?就算我想,你也不给我机会啊。对了,你还答应帮我从土匪手里把货拿回来,现在毛都没见着,就先酿了一桩大祸。”
他原本的打算是虚构一尊白玉佛,不管官匪是否勾结,都有机会借县令的贪欲灭了那帮土匪,他好趁机拿回自己的东西。结果计谋还没成形,县令就死了——
祢赢:“你还要我帮忙?”
许应:“你真不打算斩草除根?”
祢赢:“我看起来很嗜杀吗?”
“……”许应觉得这话没法谈了,扭头看向沈识,叫他说话评评理。
沈识左右看看他俩,说:“阿赢打架很有分寸的。而且,许大哥,你说‘斩草除根’,是要把县衙里的人都杀了吗?这会不会太过了……”
祢赢:“人命不是草芥,我不能确定她们该死,那就放她们一条生路。”
许应:“你怎么确定谁该死?”
祢赢:“惹到我,让我想要杀了他的——这县令私设名目盘剥百姓,玩忽职守纵容下属,一干吏员更是狗仗人势,欺男霸女,合该被砍头。”
许应:“我还以为你要说依照法理人伦,结果也是循私理。”
祢赢:“不然?谁说律法就一定是对的,我自己的原则,我自认很公平。”
许应闻言神情一震,这是把自己当律法呢。他仿佛初次认识她似的重新打量她,“……真够狂妄的啊,祢赢。”
祢赢:“你就说,你还想不想拿回你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许应眼神黯了黯,声音低下去,带上些许疲惫:“县令死了,县衙停摆,新宁就要大乱,还怎么对付土匪?总不能靠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挑了整个匪窝吧?”
祢赢道:“有靠官府的办法,自然也有不靠官府的办法。”
许应沉思几许,再相信,“既然让你知道了它对我很重要,那我重新问你,你想我拿什么来换?”
他替家里跑了几年商路,并不天真,明白正经交易钱货两讫的重要性。
祢赢:“对你重要的东西,对我或许一文不值。我只是不喜欢毁诺,约定照旧即可。”
许应看着她平淡的神情,心中倏地抽动一下。
他和不少商人打过交道,遇到这种情况,对方就算不趁火打劫,也要多剐些油水。“照旧”二字还是第一次听到,让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如果你是在对我示好,以此拉拢我的话,我承认我有一点感动。哪怕出现这些乱子的主要原因都在你。”
祢赢并不否认:“伐交伐城,攻心都是上计。还有,导致现在局面的源头都在那些死人,你别扣到我头上。”
许应扶额:“……我真是服了你了。好,我说错了,是他们找死。”
祢赢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只要不在明面上有分歧就行,并不再和他掰扯没用的话,领头往城门去。
“走吧,回太平县。”
沈识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开口:“要不先去医馆吧?”
祢赢等他后文,他眼巴巴地说:“你的肩膀本就受了伤,今天又用了大力气,肯定很痛……”
去医馆买些药,用了药就能好得快一些。
“这种痛,可以忍。”祢赢本想摇头,但瞥见他脸上的忧愁,话锋一转,“不过,是该买一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她们就在街上找了家医馆,买了两瓶拇指高的止血创药和其他零零碎碎的药粉药材,口袋里拢共一两银子,被铰去了一半。
祢赢分给沈识一瓶创药,剩下的都装进自己挎着的药篓里。
许应看着,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排挤了。但他没出钱,也不好腆着脸说自己也想要,就找其他的话说:“你们不是才从太平县逃出来么,又回去干什么?”
祢赢:“我先前不是说了么,隔壁县的反贼就要打过来了。”
许应满头疑惑:“啊?我以为你是随口吓唬他们的——不会真要打过来了吧?这么快?你怎么知道?”
祢赢:“我们把消息传过去,他们不就来了么。”
她叫住沈识,附耳说了些什么。
沈识快走几步到街中央,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太平军就要打过来啦!县老爷已经跑啦!赶紧逃吧!”
旭日初升,正是老百姓上街的时候,突然听到消息都有些发懵。
有反应快的人想要抓住沈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滑溜地躲开,背着包袱只管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你们没看到衙门的人都在往城外跑吗?县衙都快跑空啦!”
“太平军就要打过来啦!县老爷已经跑啦——”
一字一句反复地钻进百姓们的耳朵里,犹如当空一道霹雳,令他们顿时炸开了锅。
“有个小子说太平军要打过来了,真的假的?”
“他还说县老爷跑了呢!去县衙看看就知道了!”
“走!去县衙!”
一些人急匆匆奔向县衙,一些人转头回家,还有一些人则是在犹豫、观望。
祢赢二人避让到街边,逆着人流往前走到城门附近,和沈识汇合。
因城中骚乱,只有两个衙役在看守城门,他们混在人流里,顺利出了城。
走上土路,四周终于清净,许应这才压着声音问:“你们怎么认识乱贼?等等,你们不会是那个什么太平军的奸细吧?”
祢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们不是太平军的人。但你我势单力薄,难以轻易解决那窝土匪,那就让实力更强的势力来解决它。官府是这样的存在,太平军也是。能用,为什么不用?”
有杀县令在前,许应这回接受得快一些,但还是觉得不妥:“那可是造反的叛军啊——把他们引过来,这一县的百姓怎么办?”
祢赢反问他:“太平军未必是好东西,难道官府就一定会爱民护民吗?去岁的户税八百文,比前年涨了二百,光这一项我就得挣一个冬天。铁山县和太平县的百姓为什么会揭竿而起,一呼百应,你有想过吗?官府是不是也该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天理不容?”
沈识在旁听了一会儿,也说:“我觉得太平教虽然神神叨叨的,但给大家饭吃,分衣裳穿,比原来的县老爷好。而且不随便打人,比那个刘厉好多了。阿赢让我把消息传开,就是给大家时间,让他们想逃的逃,想留的留。更多的,我们现在也管不了。”
许应被他们说得愣愣,没有再开口。
“官逼民反”四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但他说不出口,因为这种说法就是大逆不道……不过光是想想应该没事儿吧?
他胡思乱想,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崩塌。
而推动这种崩塌的人走在他前方,脊背挺拔,步伐有力,头发梳成髻——祢赢没有出嫁,盘髻应该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显然不是在乎礼数的人——等等他忽然反应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忽略了一件事——
祢赢是个女人。
许应后知后觉,再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不由五味陈杂。
祢赢察觉到他出神,但并不在意他的想法,更懒得去揣测。
三人不停地赶路,在雪地上踩出脚印,又被夜雪覆盖。
翌日傍晚,便回到了太平县城。
魏大江似乎很忙,让他们等了半个时辰,才匆匆赶过来,见面就嘲笑祢赢:“这才几天啊,就混不下去了?说吧,在哪儿碰了硬茬子,本大爷可以考虑帮你去把场子找回来。”
祢赢抱臂道:“我回来是为了告诉你,新宁县令死了,县城现在乱成一团,百姓之间流传太平军就要打过去了,你去还是不去?”
魏大江脸上的笑当即凝固,随即笑容更盛,“当真?”
沈识重重点头:“阿赢把县令和他的师爷都杀了,我们过来的时候,很多百姓都准备出逃。”
魏大江赞了一句“厉害”,抚掌道:“这么说起来,没什么难度啊。行,地盘不要白不要,我明个儿就带人跟你们过去。”
说罢就叫两个手下连夜去新宁查看情况,又派人去叫小头领们过来共商大计。
祢赢看他这架势,问:“你这边都解决好了?”
“刘厉一死,剩下的都是花架子,虚的。至于我其他好兄弟们,都在干爹灵堂前吊着呢,想不想见识一下?”魏大江往上首的太师椅里一坐,摸着扶手上的皮毛,扬起下颌点了点许应,“这人是?”
祢赢看出他的骄矜,皱了皱眉,介绍完许应,便闭口不言。
许应拱手作揖行过礼,把自己被土匪打劫的事情说了,“还请头领帮忙。”
“你这人忒有礼,爷喜欢。这种小事,明儿路上就给你解决了。”魏大江拍拍胸脯,直接应承下。
不多时,小头领们纷纷赶到。
说是议事,不过是由魏大江决定谁留下看家,谁跟他一块儿去新宁县。
大伙儿听说了新宁县城无人主事,能轻松拿下,都想占得这个好处,都不肯相让,唾沫横飞地争吵许久才定下人选。
隔日天没亮就拉齐一千人头,分了干粮,抄家伙上路。
许应围观这副做派,浑身刺挠,私底下对祢赢说,“这不就是规模大一些的土匪?”
“叛军”两个字,只能得一个“叛”字。
这也能把铁山县和太平县打下来?
祢赢看出他的欲说还休,直接道:“县衙那边除了几班衙役,还有什么?”
许应想想也是,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朝廷规定地方官府不得拥兵,只能维持相应数量的衙役,卫军亦不得与地方官府有联系,以保持军政分离。
这就意味着,县、府两级衙门日常治下靠的是官府的威信,一旦威信不存,它们对百姓的震慑也随之消失。
言谈间,队伍走到打劫许应商队的那窝土匪所在的山头。
魏大江派人去叫阵,名号一亮,一窝子土匪没商量多少时间就决定投诚。
许应看着被抬到自己面前的两排货箱,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千想万想,真没想到是用这种方法找回来的。
说艰难,好像不怎么艰难;说容易,又出了好几条人命。
祢赢却理所当然地说:“只要有人马,有武器,所有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自己手里暂且没有,那就想办法借别人的一用。
许应已经彻底习惯她的思路,感慨地挨个翻看寻找货箱,从某个箱子内壁上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枚不及拇指大的玉牌。
他小心收好了,回头对祢赢说:“说好付给你钱粮,剩下的都归你了。”
祢赢:“出大力气的不是我,给他们吧。”
许应便去找魏大江道谢,并送上货物。
后者十分满意他的上道,为表大度,给他和祢赢都分了一箱布匹,其他的由大伙儿共分。
当然,这会儿在“行军”,不好携带,就都先拉回太平县。
还没到新宁就收获了战利品,每个人都很高兴,更加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大步。
距离新宁县城还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领头的忽然瞧见前方两个人连滚带爬地朝他们跑来,正是前夜派往新宁的那俩。
魏大江喝问:“火烧屁股了怎地,这么着急忙慌,没点儿体面!”
手下惊恐大叫:“教主,不好了!官军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