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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海皇神话(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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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帕西忒亚没有回答。
少女的肌肤本就雪白而细腻,光/裸的身体如同百合般美好纯洁,微微卷曲的亚麻色长发恰好遮掩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以思念体方式出现的她看来却更加脆弱苍白,彷佛是随时在他眼前消散的幻象。昔日犹胜所有梦界罂粟的娇艳唇瓣微微颤动,最终依然没有对他吐露出一字半句的委屈和痛苦,仅是再次幽幽地呢喃他的名字。
修普诺斯瞬间明瞭。
他随即伸手把她拥入怀中,偏头怜悯地、小心翼翼地轻吻跌坐在腿上的妻子,感觉到她无声的悲伤泪水和竟然不能对他言明的委屈,对于她的爱恋和疼惜滋长的同时,伴随而来的是不愿在她面前表露的滔天怒火。他只想到她遇害之时的恐惧和无助,想到她被迫困于罗德岛无法回到他身边的孤寂,为自己没有早点注意到她的求救而感到悔恨。
「……帕西忒亚,请指引我前往你的灵魂的所在之处,好让我准备一个配得上你的盛会,正式迎接梦界的女主人回归。」
他明智地没有提及、他前阵子终于收到她晚来的讯息。
「我为你写一首全新的乐曲庆祝好吗?孩子们为你打造一个相宜的美梦纪念。现在的人类创作了很多精美的艺术,你看看哪些喜欢,我全都送给你;若然不合心意的话,我们可以特别订制的。当然了,我也让侍女研发了一些新的食谱,是你最爱的罂粟籽蛋糕,还有用罂粟花蜂蜜制成的甜点啊,帕西忒亚。」
诸神之中最温柔的神祇素来宠爱心爱的美惠女神,此刻更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催眠般低柔的说话缓缓地叙述一切她所喜爱之物,希望借此不着痕迹地诱骗她抛下惶恐,对他倾吐有助拯救她的信息。少女以一个落在他额前的无奈轻吻作为回应,她显然如他所预期一样,开始动摇。
「……修普诺斯,就是因为这样子,我才被你宠坏了。」
她轻轻地叹息,吻上他的唇,泪眼婆娑。
「……其他人还好吗?」
「不好,帕西忒亚,最痛苦的……是我。」
若然是往日的话,修普诺斯无疑会用尽一切甜言蜜语安抚她,但此刻他选择直接把他血淋淋的痛苦和绝望的悲伤直接摊开到她面前,是他少有的脆弱,反而对他更加有利——他的温柔只专属于她,她是他朝思暮想的唯一珍贵美梦,是他的生命之中最为可爱的美好恩典,使他的灵魂得以圆满幸福的存在。
失去了她,他只与悲痛孤寂为伴。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深沉的爱恋。
「……我很抱歉,修普诺斯……我很抱歉……我从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到你,我早已放弃了任何有可能回到你身边的盼望……这太痛苦了……请相信我,我真的很想回到你的身边,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修普诺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帕西忒亚颤栗的双臂勾住了他的后颈,原本的安静落泪一下子变成难过的啜泣,她突然像一个孩子那样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哽咽说话,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伤心欲绝和狼狈至极。他低头怜爱地亲吻她的小酒窝和发丝,一遍又一遍地柔声安抚,直到她慢慢止住了那些教他痛心的泪水,他才谨慎地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是因为……那一颗不见了的心脏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矛盾而惊恐的样子令人于心不忍。
修普诺斯只得捧起了她的脸颊,像是对待珍宝一样轻柔小心。
「帕西忒亚,我宁可是自己来代替你承担这些苦难……」
「不!修普诺斯,那真的很痛……那真的很痛……」
少女骤然一惊,颤栗的手无力地滑下,覆上了左胸,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却明显透露出一件事:她不翼而飞的心脏,根本是在她清醒时强行挖出来的——当她哭着说自己无法回来,是因为她最为重要的心脏就在行凶者手中的缘故,而且,这也许就是她的神力异常衰弱、连思念体也难以维特的原因。
亦解释了为何当初……她满布血迹、失去心脏的赤/裸身体突然掉入梦界。
她已经尽一切努力回来他的身边的了,无奈事与愿违。
「帕西忒亚……都是我的错……」
素来温柔平和的丈夫低下头来,埋首在她的颈侧痛苦自责,她的指尖轻柔地穿过他金色的发丝,不知是在想甚么,但她却渐渐回复了理智,诀别一般的吻落下之际,白昼的最后一丝光芒正好在此时消失,黑夜降临。一声悠长的狼嗥自城外传来,尖锐刺耳,像是唤醒于白天沉睡之物起来于黑暗活动的呼唤。
片刻的死寂过后,宵禁的街道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帕西忒亚挣脱他的怀抱,眷恋而哀伤地凝视他最后一眼。
「……我现在的力量不足以长时间地维持思念体,修普诺斯。」
彼此相聚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那怕神话时代的相伴亦如是,那怕神祇拥有永生的时间,鲜少在乎弹指之间转瞬即逝的瞬间,修普诺斯却想留住这一刻,可是主宰梦界的主人,终究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再次看着她离开。心爱的美惠女神站在他的面前,再一次亲吻他额前的六芒星,贴在他的耳畔轻声低语。
「就算我的心已经撕裂成三份,我的爱永远是属于你的。」
然后她再一次作出最后的哀求。
「就当是为了我,请你们离开罗德岛吧,我不希望你们有危险。」
但是他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既然知道了这是邪恶之地,他就绝不可能把她抛下。
纵然要把罗德岛踏平,他也要寻回帕西忒亚的一切。
她的灵魂、她的心脏、她的项链。
Part 4
五月一日。
梭罗家族的使团踏上罗德岛的第四日。
适逢是五朔节(May Day),自古老的异教节日演变而来、历史悠久的重要节庆。
岛上的居民和过客来自五湖四海,无一不非常自律地以各自不同的文化习俗和宗教仪式庆祝,甚至暂时放下成见、入乡随俗;而当中有一部分据说先祖可以追溯到特勒波勒摩斯统治时期的居民,依然保留古希腊罗马的异教信仰,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难得开放的梭罗商馆、以此地为中心大肆庆祝。
久远的习俗纵然经历遗忘、融合、演变,和当初的已有出入,甚至无从稽考查证,但是人们一直没有忘记节日的真正含义。
今天是庆祝冬季已逝、夏季降临的日子,亦是象征死后重生。
跟阿多尼斯、狄俄尼索斯和贝瑟芬妮的神职、经历巧妙契合。
于是人们干脆也在今天庆祝名为阿多尼亚(Adonia)的节日,哀悼阿多尼斯之死。
少女们打理「阿多尼斯的花园」,亦即是撒下莴苣和茴香的种子,尚未萌芽已然凋零,代表了阿多尼斯的早夭。然后她们将手持红色的银莲花和翠绿的长春藤载歌载舞,围绕每年被选中的少年歌颂那些曾经死而复生的神祇,直到一曲终,躺在地上的少年才睁眼起来,交出手中有「死亡」和「重生」之意的柳枝,戴上阿丝芬德花冠,象征回到人世的复活。
可惜今年的五朔节显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昔日的欢乐庆典如今反而显得毛骨悚然。
——维科拉加思(Vrykolakas)。
——舞蹈狂(Dancing mania)。
两者彷佛诅咒一样在岛上横行无忌。
……
巨大的金边帐篷竖立在繁花锦簇的中庭一侧,宝蓝色的流穗如同海浪流动,灰白色的花岗岩地板洒满琉璃苣、紫罗兰、熏衣草、毋忘我,甚至偷偷混入了罂粟籽。厨师长指挥仆役搬运一整头热腾腾的烤猪,头戴蔷薇花冠的年轻侍女怀抱仿古的双耳长颈瓶,脚步轻盈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倾倒以科林斯葡萄酿制的甘美香醇葡萄酒。
滑稽的侏儒和小丑在表演台上逗得满堂大笑,吟游诗人歌颂医院骑士团第二十七任大团长、迪厄多内•德•戈松(Dieudonné de Gozon)在大概一百年前为罗德岛屠杀恶龙的故事,一旁的长木桌还放了一头填满肉馅的面团飞龙,留待接下来在屠龙表演时使用,演员将提住龙首绕场一周,最后安放在一座面团城堡旁边,代表了如今悬挂在城门的龙首。
人们在今年的五朔节明显狂热地追忆屠龙骑士,死而复生的歌舞仪式反而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因此阿里阿德涅只觉得有点失望,她原本还满心期待节庆的重点戏,以为可以从中看到线索。
「哎,你是今天才来罗德岛吧?」
一个看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棕发少年非常自来熟地凑近,表现爽朗大方,倒没有搭讪之意。他的眼眸如同夕阳一般洋溢生气和活力,相比起杯中鲜艳似血的葡萄酒,这是一种异常温暖而安心的红色,树下的浮光掠影在他明显带有法国血统的脸庞上舞动,因此她只觉得对方很是可靠的样子。
「其实我是来寻找我的丈夫的,他大概在十天前登岛后,就突然音讯全无,我原本还以为在五朔节的庆典可以找到些线索。」
「……他该不会是来,调查那些吸血鬼和癫狂的患者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斟酌怎样解释才能避免把对方吓坏。
「大概在两个星期前,开始有人接二连三地报称在夜里被维科拉加思、嗯,就是活死人骚扰,他们在夜里到处游荡叩门,凡是应门的人,不出几天就染病死去,变成下一个吸血鬼!有人说这是狼人死后变成的,有人说这是十五年前在罗德岛地震中的遇难者,听说当年逃过地震和海啸的幸存者,有认出他们死去多年的亲朋好友。」
他顿了一顿,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扼要地概括恐怖的悲剧。
「吸血鬼也不是现在唯一的麻烦,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有一批人突然染上了舞蹈狂这种病,不断唱歌和跳舞,直到体力透支倒地而亡,而且患者大多都是年轻女性!真不知道是真的生病,抑或是恶魔附身。岛上最好的医生就是医院骑士团本身,驱魔和治疗的工作也做了不少,可惜情况依然未受控制,只能暂时把那些可怜人隔离起来。」
「……那个叫舞蹈狂的病,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酒神的那些狂热女信徒迈那得斯(Maenads)?」
少女不假思索地回道,一袭华丽的酒红色葡萄藤刺绣长裙垂落在大理石石凳,笔直的金棕色长发别着一株葡萄风信子、一个一个小巧的蓝壶像是铃铛一样可爱,灼热的太阳光辉彷佛在她金色的美眸熠熠生辉,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那种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年轻贵夫人,因此这个好心的少年难免为她感到担忧。
「这个就不知道了,现在人人自危,有的说是诅咒,有的说是吸血鬼,有的说是神罚,还有的说是鄂图曼准备再次攻打罗德岛的阴谋,总之现在各种可怕的谣言,所以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罗德岛的吗?如果你准备长时间逗留的话,请小心行事,千万别在夜里独自一人外出。」
「我不是一个人的,我的叔叔应该碰巧也在罗德岛,我正打算投靠他——啊,他就在那里呢!」
阿里阿德涅欣喜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回廊,一个本来只是路过的金发青年像是意识到甚么似的,停在了一尊半人高的赫拉克勒斯石像旁边,他随即转头一看,顿时露出了讶异错愕的表情,但显然是看到熟人才有的反应。少年眼见她在岛上确实是有人照应,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了微笑,朝她伸出了手。
「那真的太好了,对了,我叫奥诺雷(Honoré)[1],要是你有麻烦的话,欢迎来找我帮忙!」
……
同一时间。
一艘卡拉维尔帆船(Caravel)驶往罗德岛商港的港口,洁白的巨大帆布上绘有波塞冬和美杜莎的一对双生子、有翼飞马珀伽索斯和有翼野猪克律萨俄尔(Chrysaor),船尾和船头的截然不同的雕刻令人为之咋舌,后方是面目狰狞的戈尔贡女妖,前方却是美丽动人的大洋神女卡利罗厄(Callirhoe),神话中克律萨俄尔之妻。
船上唯一的乘客登岸。
码头的喧闹吵杂和海上的平静庄丽赫然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不同的语言此起彼落,相互叱喝叫嚣,商贩捧住异地的货品挤入人群中兜售,戴着沉重脚镣的奴隶划桨手踉踉跄跄地登上船只,醉醺醺的水手抓住酒瓶乱唱乱跳,一位威尼斯船长和一位热那亚(Genoa)船长吹嘘自己祖国的航海技术是世界第一,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
金发少女不安地观察周遭一切,片刻才迟疑地踏出第一步。
卡利罗厄号的年轻船长懒洋洋地目送戴丝波茵娜离开码头。
然后他才转身步入船舱,剎那间返回隐藏多时的奇妙世界。
红珊瑚和小巧贝壳组成的珠帘轻轻晃动,古老的羊皮纸海图高挂墙上,一艘帆船在图中乘风破浪,溅出的海水沾湿了东歪西倒的航海手册,一头镶嵌蓝宝石的有翼野猪木雕立在金色的镂刻宝石星盘旁边,精巧的鹦鹉螺大洋神女金雕杯子并不在架上,注满了神酿,就放在海皇巡洋出游的刺绣地毯。
几位俄刻阿诺斯之□□雅地围坐在地上。
船长快步走上前,俯身轻吻自己的妻子。
目睹这一幕的琉刻突然轻叹,她的几个姐妹却不约而同打趣地提及、她是在场唯一不曾尝过爱情滋味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甚至连为了各自的女儿而担忧、一直愁眉不展的欧律诺墨、珀尔塞和普勒俄涅也轻笑出声。琉刻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普洛诺亚和艾菲拉顿时就笑得更开心了。
只是这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琉刻颇为头痛地看着姐妹的丈夫。
「克律萨俄尔,你为甚么会接下冥后陛下的委托,把她送来罗德岛?她有透露为何要在此时前来吗?」
素来桀骜不驯的波塞冬之子仅是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先是和卡利罗厄对视一眼,然后露出了和海皇有几分相似的浪漫多情的迷人微笑。
「冥后陛下没有透露,她以为我是一个普通船长而已,就算冥王陛下把神剑搁在我的颈上,我的答案依然不会变,倒是你们啊,甚么风把你们吹来罗德岛,我还以为你们各自有要事要忙,都不会来打扰我和卡利罗厄独处了——特别是你们啊,艾菲拉、普洛诺亚,我的父亲竟然没让你们寸步不离守住海后?真是稀奇啊。」
「我和普洛诺亚偶尔也想休息一下。」
艾菲拉淡然回答,只是所有人也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潘多拉如今身处科林斯,她们先后同为厄庇墨透斯的妻子,她觉得尴尬而回避对方。琉刻本想说些甚么,但思及珀尔塞因为帕西菲的缘故,连带不喜欢欧罗巴的所有儿子,因此没有作声;珀尔塞倒没有注意到琉刻不经意看她一眼的奇怪眼神,反而跟欧律诺墨和普勒俄涅飞快地交头接耳。
毕竟帕西忒亚和墨洛珀现在都不知所踪。
普洛诺亚寻找普罗米修斯多时,自然很了解等候的心情,她适时伸了一个懒腰,并不介意透露一下她所窥见的未来。
末了她还望向窗外微笑,轻声开口。
「看啊,圣域的船也来了。」
——罗德岛快有大事发生,然后他们将会更加接近追寻多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