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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上海滩(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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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浓,杜青鸿回到自己在石库门的寓所。杨凡早已回来,倒卧在长椅上,躺洋洋地抖手腕,向垂挂在墙壁上的木把子扔着七寸三分长的小飞刀,刀刀正中把心。杜青鸿脱下长风衣,挂在门边上的衣架子上,他望望那木把子,见把子已被扎烂,木屑参差,便说:“该换个把子了。”
杨凡也不答言,手起一刀,挂着把子的麻绳立断,他身形一晃已到了门边,伸手接住了下落的木把子,翻了个个儿,再用麻绳栓好。他一边挂那木把子一边问:“鸿哥,救人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杜青鸿摇了摇头,在沙发上坐下,“你钱筹得怎么样?”
“备了一箱子金条,你不是让我在大世界等你吗,我等到十点多不见你过去,就把钱放在大世界和叔的保险柜里了。”
“不够,明天再去筹。”
杨凡惊了,“什么?一箱金条都不够,那倒底要多少啊?这姓卢的是不是疯了,嘴张这么大,他也不怕咽不下去?”
杜青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知道,不过,一箱肯定不够,钱,要越多越好,而且必须是现钱。”
“鸿哥,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不就是有杆枪吗,我们也有啊。”
“你错了,现在不是在斗枪,我们是要人,所以人家摆了什么道,我们都得从。”他解开领结,松开衬衫的扭扣,又说:“大世界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孝贤出了事,这个事是藏不住的,一个上午上海滩的边边角角只怕已传了个遍儿。借这个机会来拆台捣乱的多半都会杀出来。”
“今天还成,大世界挺安稳的,就是下午的时候经大娘娘来过,跟和叔聊了一个下午。”
杜青鸿听了他的话猛一抬头:“她来了,聊些什么?”
“我问了和叔。和叔说就是来诉苦,说什么孤儿寡妇的难啊,不想再从商了,打算把大世界的股份卖出去。”
“她说要卖给谁?”杜青鸿追问。
“好像是她表弟吧。”
杜青鸿不再言语,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放在手里拈来拈去。杨凡知道他习惯,必是心里有了什么计量,不解地问:“鸿哥,有什么问题吗?”
杜青鸿抬眼看看他,说:“你知道,大世界的地皮原来是经大娘娘的先生经润天的,义父当初和经润天交好,发展□□,并没有买地,而是让他把地皮换成股分,所以现在的大世界,倒有两成是经润天的。经润天三个月前发痨病死了,这两成的股分就落到了经大娘娘的手里,这个女人和她丈夫不同,很有野心,早在经润天办葬礼的时候就说过她有意独立经营大世界,而且总是嘴上挂着孤儿寡妇的,让人不便与她计较,短短三个月,她先后把大世界里的共舞台,剧院,顶楼的经营权都占了去。”
“两成的股份居然占了五成的生意,这女人倒是厉害,不过,鸿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义父讲给我的。他担心孝贤震不住这个场子,可是又想让他多些历练,所以迟迟没有过问,讲给我听应该是想让我能帮就帮,可是你也知道孝贤的脾气,我接手了码头,他已经老大的不快,怎会让我再插手。”杜青鸿点上烟,又说:“人都有贪欲,生意占了一半,自然就会想当家作主,所以你不要听那经大娘娘说什么不想经商,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戚连名字都没有,哪来的什么表哥。孝贤上午出事,她下午就引来一个表哥,只怕是奔着大世界来的。若这大世界是一般的地盘,我会劝义父给她就是,因为这种人不是可以结交共事的,可是大世界是南京路上的第一□□,又已经交给了孝贤,所以一定要保住,否则孝贤以后就不要在上海滩混了。明天我带那一箱金条先去城南,争取能尽早把孝贤救出来,起码,搏个说法,你不要去码头了,在大世界震守着,有什么事一定要尽快和我或者义父联系。”
杨凡点了点头,侧头望着杜青鸿,疑惑问:“鸿哥,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心里没了底呢?”
“在上海滩,狮多狼多,所以没底就对了,有了底,只怕命就要没了。”
第二天,天是明朗朗的一个大晴天,在上海的天空里是难得一见的一碧无垠。杜青鸿带了一箱金条,坐着车子直奔城南。
出了租界,天地似换了一番天地,高楼广厦换作连绵成片的低矮小房,街道仍然是窄窄的,并排走了两部车便如同肩背接踵。树种得少了,灰尘便多些,一路上车前镜半积了半壁的灰。到了何凤林的府邸,只见好大的一个门楼,有着深宅的幽深,门楼两侧立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杜青鸿提着一箱的金条下了车,叮嘱手下在车里等他,然后走上前,对那警卫报了自己的名。
东方天际懒懒悬一轮斜斜的朝阳,府门前,杜青鸿背过身来,望着那抹朝阳。礼帽压在额上,帽沿划半圆形的一个弧线,藏了眼中的光芒,他静静地等待,似一颗砂立在凹陷的沙洲边缘。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居然很快就见到了何凤林。这位何护军使四十多岁,笑容可掬,讲起话来见牙不见眼,与青鸿寒喧了一番,绝口不提昨天的事,杜青鸿将那一箱黄金奉上,他话锋一转,只说自己如何受卢景祥提携,对大帅又是如何忠心。杜青鸿耐着性子,只是随口附合,不想这何凤林又称公务繁忙,便是要送客。杜青鸿个性极隐忍,也耐不住他这样拉扯牛皮,直言问起孟孝贤,何凤林打个哈哈,言说小佳与孟公子之争他不便说什么,只是看着杜青鸿的面子,他必保孟孝贤周全,不会让孟孝贤委曲了,言下之意这一箱黄金只当是打打秋风。
杜青鸿出了何府,正看着一旋子风从南到北,吹得一条街飞沙走石,他立在那风前,心下思忖,难怪以虞正卿之身份地位,这位何护军使都不给面子,原来这人本来就是虎狼之性,为人没有道理可讲。他一阵厌恶,心想总不能用孟家所有的家业来添这位何大人的胃,想要救人,这一遭明路只怕是走不通了。
他坐着车子返回大世界,一路来南京路上,忽看到一辆车子迎面开过,车里隐约可见坐着一个妇人,环佩玲珑,围着一条狐领,眉眼用画笔细细地勾画过,很是艳丽,正是经大娘娘,她身边并坐着一个男子,戴着一顶黑呢子礼帽,面容看得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很是眼熟。那经大娘娘也看了他一眼,眼眸冷冷的,瞬息之间,两车已然错过,可是经大娘娘这一眼却似一道冷电,让他由是一惊,细品着,觉得那目光中似藏着刀锋和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正呆怔着,开车的手下已停了车,扭头对他说:“鸿哥,到了。”
杜青鸿回过神来,下了车,心思却还是有些恍惚,经大娘娘那一眼似一道波光,在他眼光晃来晃去。怔怔地向大世界里走,忽听一个声音在背后唤他:“二哥。”他回过身,见是苏冬月,穿着一身阴士丹林的旗袍,手里拿着小包,小碎步地跑到他身边来。他脸上含了笑,望着她。
苏冬月素淡了一张俏脸,长发梳成双髻,跑得急了,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气。杜青鸿觉察到自己正立在大世界的正门前,阻了路,便伸手拉着苏冬月的一臂闪到一侧。
“二哥,你和我说实话,这个大世界的老板是不是因为前儿晚上的事被别人给绑架了。”苏冬月不待调均了呼吸,急急问。
“没有的事,你不要听人乱说。”杜青鸿还是淡淡地笑,一派云淡风清的。
“二哥,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如果真的是因为我苏冬月不懂事,我自然要出来讲讲清楚,让那姓卢的有什么话只管当着我的面来讲,不要去做污七八糟的事。”
杜青鸿脸上的笑慢慢地隐去了,“我也给你句实话,你听着,所有发生的事,真的与你没关系,而且,就算与你有关,也没有你出头的份儿。你喊我声二哥,就听我的话,唱好你的戏,合约满了之后,回北平。”
“二哥,你这样讲就是真的有这样一档子事儿了。我去找卢小佳。”苏冬月脸儿通红,一扭身便要走,手臂却被杜青鸿一把拉住,“找卢小佳,你找什么找?他有几千只枪护卫着,你去和枪杆子讲理吗?还有,你要去和他怎样讲?这里是上海,不是什么可以讲理的地方,而且女人走出去,就不要想着能周全地回来。”
苏冬月呆住了,傻傻地望着他,怯了。杜青鸿轻轻地放开她的手臂,“听二哥的话,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抗了。还有,你回去对大哥什么都不要讲,听到没有?”苏冬月点点头,眼中泛起一抹水光,“二哥,谢谢你。”杜青鸿淡淡地笑了,“谢什么,还记得小时候我被师傅罚跪在雪地里,你偷了被子给我,那时候我谢过你吗?”
苏冬月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还记得啊。”
杜青鸿点了点头,指指头:“也怪了,想记的不想记这里全存着,忘都忘不了。”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眼睛有些直,手也僵住了。苏冬月见他表情一下子变了,担心地拉了拉他,“二哥,你怎么了。”
杜青鸿喃喃地自语:“老九,那个人是老九。”他失态是因为他想起了经大娘娘身边坐的人,正是闸北一伙帮会的头子人严老九。这人做的全是杀人越货,逼良为娼的勾当,连青帮里的同门都不屑与他为友,是有名的烂仔九。他心底忽地一颤,没来由地慌,手心冒汗,他对苏冬月说:“我有要紧事,下次再聊。”说着就奔到了大世界里去。在内间找到和叔,问经大娘娘有没有来过,和叔应说刚刚来过,还带了烂仔九,说是她表弟,杨凡当时在,没说什么好听的,把她气走了。杨凡怕她还去霞飞路上的新世界去闹,就带人过去了。
杜青鸿静静地听着,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慌,回想经大娘娘看他的那一眼,现在慢慢体会应该是一股子阴毒的恨意。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慌,仿佛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如果说只为那女人狠毒的一眼,却也牵强。他打电话问过码头,也问过新世界那边,都说相安无事,非常太平。他眼前突地闪过孟家的小白楼,忙一把抓过电话拔号,接电话的孟芙蓉的使女小华。他问起孟涓生和孟芙蓉,小华回答:“老爷不太舒服,正在休息,小姐一大早就出门了。”
“出门了?去了哪里?”
“她没说,不过提起想找一本什么外国作家的书看,应该是去了书局吧。”
他心口那份慌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对着电话那边吼,“是哪间书局?”
小华哪里听过这位平日里不太爱讲话,一派温文的鸿哥这样大吼,吓得噤了声。杜青鸿只好放低了音调:“你快想想,她能去哪里?”
小华小心意意地说:“平日里…小姐没什么朋友…,出去大都是和鸿哥你……”
中华书局,他脑中立刻蹦出了一个意念,对电话那边说:“我知道了,小姐如果回家,你让她给这边打电话报平安。”小华连声应着。杜青鸿放下电话,那份慌扰得他心口怦怦跳,他定了定心神,又给杨凡打了电话,让他把手下留在新世界,然后去中华书局汇合。
中华书局座落在福州路上,三层楼的建筑,是上海最大的书局。杜青鸿从南京路一路奔过来,行到福州路上,见悠悠的一条长街,一派午后慵懒的气息,便放缓了步子。那梧桐树连绵着阔大的叶子,投在街道上是一大团一大团的阴影。书局已在前方不远处,亭亭地立在艳阳下。一只肥猫趴在路旁,正在打呵睡,街上亦有人,三三两两,行走也有着午后的倦意。
杜青鸿一边走一边游目四顾。书局对街是一处茶楼,楼门口立着三个短褂的男子,十步开外,又有四五个男子手袖在口袋里,走来走去。书局右侧是一条长长的围墙,几个男子立在那里,对头吸烟打火。此外游人如梭,在他眼前闲逸行过。他看到那几伙人,心又开始狂跳,按低礼帽,三两步便踏入书局的正门。
眼前一瞬间暗了下来,他侧身立在门口,眼光飞快地在一楼扫过,并无异状。他直奔楼梯而去,走了三两蹬,忽一伙人从楼上快步地奔下,他微一侧身让来路来,眼晴望那些人的腰间,见鼓鼓得似插着硬物。他低了头不再看,安稳地走上楼去。
这中华书局很是大气,把所有的书都放在展示柜上,很象是图书馆的模样,任读者一层一层地寻找试读。外文译本在三楼最里侧的展示柜上,杜青鸿奔到三楼,一路向里找寻着,一座座的书架壁立,他感到那书籍从未有过的多。不想一直寻到了最靠内侧的一只书架,也不见芙蓉,他心又悬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空落。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他,他一惊回身,只孟芙蓉抱了本书,立在书架参差的光影中,笑嘻嘻望着他。
“好巧啊,咦,你怎会过来。嗯……,不要跟我说,你是来找书。哈,我记得某人高中毕业那年就说过,他再也不看书了的啊。”
杜青鸿望着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发上明黄色的珐琅发夹,如释重负,这才感到冷汗已湿了内衣。他不动声色把她拉到一边,让书架挡住她的身子,笑着说:“不看书就不能来书店了?”
“狡辩。”孟芙蓉哼了一声,眼睛里闪烁着狡黯的光芒,却是一派天真模样,“那我只好这样想啦,你,大忙人,是来找我的。”杜青鸿把自己的身子放置在外侧,一边留意着外面的状况一边随口嗯了一声。
“啊呀,怎么这么巧,刚刚我找书的时候就在想,你如果在我身边就好了。”
“嗯?”
“笨,你看这里多空啊,你如果能陪着我,我就不孤单啦。”
杜青鸿心底一紧,用心看她眼底,半晌才说:“以后我都陪你好不好。”
孟芙蓉抿嘴一笑,“又在那里开空头支票啦,才不要信你。对了,你找我干嘛,莫不是,救出了我哥?”她留意着他的表情,见他没有立刻应声,忙挽了他的手臂,笑着说:“你又不神仙,哪会那么快就把人救出来。反正我是不担心,让我哥多长点记性也好。”
杜青鸿笑笑,那书店是一派的静,阳光被书架挡住,阳光变成了一丝丝的线,他心里忽地升腾出一种温暖,望着身边这个美丽,清纯而真实的女孩,他低低地说,“我现在知道的这世间的好,都在你这里。”
孟芙蓉一惊,手一松,那书便落在了地上,很快她莹白的脸便慢慢地泛起了一股红晕,蓦地,她掂起了脚尖,在杜青鸿的脸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脸上的红晕更是浓了,不敢再看他,弯下腰来拾那书。蹲下身子,却再也不起来,仿佛不是要捡书,而是要盯着那书看。杜青鸿抚着脸上被她轻轻吻过的地方,心里一时间恍惚了起来,记起了很多事,又似全部都忘记,许多年仿似重新来过,又只是短短地一瞬。
忽一眼从窗子里看到楼下的一伙短衫男子,他的心立刻冷静了下来,对芙蓉说:“选好书了吧,我送你回家。”
孟芙蓉哪知现在情况是一派剑拔弩张,以为他又是象从前一样谈到感情的事就煞风景,有些不快,拾起那书,一努嘴,“没有,刚刚开始选。”说着就走回到那书架旁,盯着一排排的书看。
杜青鸿走到她身后,催她快点,她更是来气,仰首一扭头:“不是说刚刚开始选吗,你有事你先走吧。”杜青鸿怔住了,不知这大小姐又是哪来的气生,但见她拧了眉,淡淡的阳光中,透着一番清灵秀气,那份美好已是不可言说,心里瞬间软了下来,脸上轻轻地化开一抹淡笑。
“你选吧,我陪你。”
说出这样的话来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特别是在楼下窗外都是一片萧杀的此时,可是这句话一出口,他居然自己心里都是一番温暖,仿佛这个时候,就该讲这样的话来。外面纵多风雨,只要他终于找到了她,他一定能够以自己的性命护她周全,那么,何必拂她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