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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海滩(六) ...


  •   三层的楼上,光影如缕,书香淡淡。杜青鸿斜倚着窗子,一边留意着窗外的那几伙人一边看着孟芙蓉选书,他习惯性地掏出烟来,拈在手里。芙蓉哪里还有心情选书,扭头瞥见他手中掐了烟,便奔过来,不客气地一把抢过,“这里是书局,不许抽烟。”杜青鸿一怔,随便尴尬地笑笑,低声说:“随手拿出来的,没想要抽。”芙蓉把那香烟凑到鼻下夸张地嗅了嗅,嘟起嘴来,用眼角瞟他,“平日里就看着你和它亲近,不用想的就随手拿出来。”杜青鸿笑笑,把烟夺了回来,放回口袋里,“别闹了,听话,买好书回家。”
      芙蓉眨眨眼睛,一下子身子欺近了他,迫得他身子抵了窗,“奇怪,我来书局选我的书,你干嘛一直催我。我不是说了吗,你有事走就好了,我又不是没有长脚,难道一定要你送?还有,我闹什么了,又该听谁的话,你不讲讲清楚害得人家一头雾水的好没意思。”她嘴上不饶人,眼睛里却全是爱娇和依恋之态,只想这时间就定在这里,这个男子也定在这窗下,由她捉弄。
      杜青鸿最是应付不得她这小女儿的态度,不知自己该讲些什么。她小小的一个人儿,几乎贴到了他的身上,微仰着头儿,长长的睫毛忽扇着看着他,真的所历之人中最难对付的一个。孟芙蓉盯着他,忽地笑开了,捉了他的手,轻轻地说:“我就是爱看你讲不出话来的样子,走吧,我们回家。”
      杜青鸿顿感如释重负,忽看见三五人沿着过道走过来,一大团子阴影移了过来,不敢耽搁,一把搂起孟芙蓉的腰,躲入一侧的过道,却是迟了,那一伙子人一下子逼了过来,抽出腰间的大刀,哟呵着:“抢那女的。”蜂拥着过来。他一臂搂着芙蓉,抬手蒙了她的眼,另一手从腰间拔出匕首,候着一个大汉奔近,抬手反腕,匕首已割了那个大汉的手腕,大刀轰然落地。他应势抬脚踹出,那大汉向后摔出,带倒了两个同伴。
      芙蓉惊呼:“怎么了?”他低声说:“别看,没事。”瞬息间又放倒了两个人。那伙人见识到他厉害,都退到了书架之后,他顾着芙蓉,也不敢冒然前进。只闻叮叮咣咣脚步声大作,书架缝隙间尽是青衫晃动,似是许多人冲上了这书局三楼,山海一般无法逾越。他心下焦急,奇怪杨凡怎么还没到?孟芙蓉扳着他的手想看下究竟,他却不忍让她见识这一丝一毫的野蛮和无法无天。忽一只大刀从那书架的缝隙插了过来,白花花地已到了面前,他想也未想一抬腿就踹倒了眼前的书架,那书架便如同直立的骨牌一般哗啦啦地连绵倒下,不及躲避的人全都压在书架之下,哀哀大叫。可是没了那书架的阻挡,他看见五六人手持大刀候在三楼的入口处,正观望着。这楼梯是绝走不通了。
      他不及细想,一肘撞到了身侧的窗棂了,撞得那窗子大开,碎玻璃飞溅。伸手扯下落地的窗帘,一头系在窗框上,揽着芙蓉便从那打开的窗子一纵而下。
      窗帘只到了二楼,他扭头看见一只黄包车,便手一松,身子向那黄包车坠去。他身子落在黄包车上,只觉得腰背如同被折断了一般地疼痛,垂眉看怀里的芙蓉,轻轻打开捂着她眼睛的手,她傻傻地盯着他看:“怎么了,好像飞过一样。”他心头一松,想笑却没笑出来,拉着她起来。却见一伙子人从书局的正门窜了出来,他咬紧了牙关,长长吐了口气,对芙蓉说:“先走。”
      芙蓉用力摇头:“我不要。”
      他已从后腰上拔出了枪,轻声说:“我不想你看到我杀人。”
      芙蓉俏丽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满眼的泪光。那一刻的福州路一条长街,也是一片惨白。忽听“嗖嗖”的刀锋破空声,数枚小飞刀舞了过来,连连刺到了那些持刀大汉的右臂上,刀法精准,例无虚发,一刀至肩,再刀至肘,三刀至腕,被这三刀刺中,大汉的右臂顿时垂下,再也举不起刀来。
      “小刀杨凡。”
      “孟家的人来了。”
      “快闪,快闪。”
      一伙人被小飞刀震慑,只听一声唿哨,全都顺着街的另一侧跑掉了。
      杜青鸿松了一口气,见杨凡一个人从街口奔过来。杨凡气喘吁吁,连声说:“我来晚了,鸿哥,没事吧。芙蓉?”杜青鸿把枪收起,摆了摆手:“没事,一个人能骇退了烂仔九一家子人,只有你杨凡做得到。”他扭头看芙蓉,见她泪水流了满脸,正慌得用袖子擦。杨凡心焦地问:“怎么了,伤着了。妈的我去找烂仔九算账。”杜青鸿摇摇头,将芙蓉的头揽在怀里,用眼神制止杨凡,“就是吓着了。你别生事,咱们先回去。”

      孟家的小白楼里。日已西斜,孟涓生端坐在正厅里,一脸的萧杀之气,他缓缓地说:“混账,动了我儿子又想劫我的女儿,莫不是真的以为我孟涓生当上这华董,就买了贞洁牌坊,从此就是善男信女,任人宰割了。阿和,给我准备着,我要开香堂,我要让这上海滩今天晚上,血雨腥风。”
      和叔点头应着,转身便要走。杜青鸿连忙叫住:“和叔,请你等一下。义父,您消消气,您别忘了,孝贤,还在军方的手里呢,开香堂召集了咱们所有青帮的弟子自然可以给烂仔九他们一些好看,可是,青鸿以为没有必要,不是说当华董就给自己立了贞洁牌坊,可是一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好在芙蓉没事,我想如果能用别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就不要再开香堂,咱们这份子家业不是一天挣下来的,何苦为一时意气打回原形呢?”
      孟涓生望望他,“那你想怎么办?”
      “我会让孝贤平安的回家,我也有办法让经大娘娘乖乖地把大世界的股权交出来,义父,你只要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一定把事情妥妥当当地给您办好。”
      孟涓生微微有些惊鄂,杜青鸿脑子身手都是后辈中的顶尖之人,所以他会看中他,把几乎一半的家业交给他料理,也由着宝贝女儿和他在一起。可是如今这一大摊子的事,他居然轻抹淡写地说三天就能解决。孟涓生心里并不相信,可是这个义子从前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不如看看他怎样做。他点了点头,“好吧,你着手去办,义父听你的消息。芙蓉我看吓得不轻,你走之前上楼去陪陪她。”说着他站起了身,带着和叔走开了。
      杨凡看着两人离开,凑头问杜青鸿:“鸿哥,你怎么想的,真的三天就能把所有的事儿摆平?我怎么觉着有点儿悬?那经大娘娘的嘴脸,那烂仔九的混样,还有城南那头狮子。你不是跟我说,有把握的事儿都要想三四遍才去做。你可真让我闹不懂了。”
      “我心里有谱,不过,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你刚刚没有听到吗?老爷子要开香堂,这孟家的香堂一开,上海滩的街头就太平不得了,不知又要连累多少无辜的人,所以,就算没有把握我也得承担下来。”
      杨凡望着杜青鸿,赞许地笑了:“道上的人都猜我杨凡为什么只听你鸿哥的话,让他们听听你这句话,就什么都懂了。好,你上去陪那个丫头吧,我先走了。”
      杜青鸿一挑眉毛:“你不上去看看她?”
      “逗我呢是吧,这个情况下那丫头的屋子里还能有我立的地方吗?我要跟你鸿哥上去,那丫头能用那大眼珠子剜了我。”
      “说什么混话,你不上去也好,帮我去老字号布坊采办件东西,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帮我取回来就行了。”
      “什么东西?”
      “这东西有些讲究,是一方粗布。”

      孟芙蓉的闺房在孟家小白楼的二楼上。杜青鸿一路走过来,轻轻地叩门,“芙蓉,是我。”不一会儿听到碎碎的脚步声,门被唰地打开了,门里露出了孟芙蓉的脸,眼睛哭得象桃儿一样,凄迷地看着他,小嘴一忽儿就翘了起来:“你还知道来看我啊。”说着双臂就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儿身子全都倾到了他怀里。她这般率性,窘得杜青鸿一下子慌了。小华刚好从他身边经过,低下头抿着嘴儿笑。
      他急急地低声说:“这不是来了吗,听话,把手放下,让人看见了不好。”不想她勾得更紧,“让她们看去,我刚才还想呢,真让那伙子强盗一般的人抓去,只怕就活不成了,所以现在就当是重新活过。我想做的事,再也不要只放在心里头,想做就去做,怎么着,我就是喜欢你,不行啊?”杜青鸿心底微微一酸,搂起她的腰进到她房里,说:“行,大小姐,你今天受了委曲,怎么着都行。”
      “哎,你不能这样,我是在说我喜欢你。你又绕着弯子想要绕过去啊。恨死你了。”她反撅开了手,用力地打杜青鸿的前胸。
      “那你想我说什么?”
      “我想要你说什么?!”她张大了嘴,一时气极了,一甩身子坐到床上去生气。欧化的刻着镂空窗花的窗子外,一轮夕阳正艳,淡淡的纱轻轻飞舞,那一片的赤色映红了小小的一间闺房,照在梳妆台上的菱花镜上,也照在菱花镜旁的一只小小的桃木梳子上。芙蓉的脸儿,在那一片夕阳下象桃花一般,泪痕仿佛还没有干。杜青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她的面前半蹲下来,“别再生气了,我其实是以为我不用再说什么。我今天下午会在书局出现,你以为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吗?我心很慌,从来没有过的慌,那个时候,我想的就是,我不要你出事。芙蓉,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把喜欢这种话放在嘴边上,我就是这种人,可是那不是因为我不重视或者我不会说,只是因为,我已经在做了。”
      孟芙蓉轻轻抬起垂下的眼睑,大大的眼中还有泪光闪烁,可是一片如夕阳般艳丽的光彩已飞扬了起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脸上还是那份椎真的表情,笑容却是一片的温柔,她张开双臂,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其实,我跟你讲,你说的话,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就是爱生气。因为我一生气,你就会放下你那一大把一大把的事,来看看我,听听我。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可是,我只是要你能看看我,听听我。我老早老早地就觉得,我的一生,都在为你而活了。”她说着甜甜地笑了,用小鼻子头去擦他的,“我忽然觉得我还要谢谢那些想要绑我的人呢,因为是他们让你一个下午都陪着我。”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身子蹦了起来,“对了,你有枪,你干嘛要带枪呢?”
      杜青鸿垂了头,淡淡地说:“防身。”
      “可是你说过你不想让我看到你杀人。你,杀过人?”
      杜青鸿站起身来,表情依然淡淡,“你爸爸和哥哥都有枪,你会不会去问他们,杀没有杀过人。”
      孟芙蓉怔怔地望着他,突然轻轻地一笑,“我才不要问。都不要问。我只是记得书上写过,带刀的人最后会被刀伤,带枪的人也会因为枪而死。我不要这样。爸爸和哥哥我管不得,你却是我一定要管的,你答应我,别让那黑乎乎的东西伤害了你。否则,我气你到死。”
      杜青鸿怔怔地望着她,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压住,连喘吸都很艰难。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曾有过的,他知道那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一种感动。

      晚上,杜青鸿回到寓所,杨凡已把他要的一方粗布取了回来,他在灯下细细地看了,然后用很昂贵的绢布包好。杨凡看得一头雾水,问他:“鸿哥,不就是块破布吗,你怎么宝贝得什么似的。”
      杜青鸿摇摇头,“这不是普通的布,是有名的老潘家粗布,手工做的,连浆洗都没有,质地最为柔软。”
      “嗯,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块好布,你现在一摊子的事儿,还有闲心做布的生意。”
      杜青鸿无奈苦笑,“就算是有闲心我也不会去倒什么布,你知道吗?这布是济阳出产的。”
      杨凡深深点头:“不知道。”
      “而且只有济阳的老潘家才织得出来,也算是济阳的一大特产了。”
      “鸿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救人,不是研究布。”
      “你听我说完。卢景祥就是济阳人。”
      听了这话,杨凡不再浮躁,定睛望着杜青鸿,“鸿哥,你是说卢小佳父亲浙江督军卢景祥。”
      “不错,我听说卢景祥最是怀旧,做了督军以后回乡加盖祠堂,兴办小学,做了不少的事。所以我决定去浙江时候带上这块布。只当是备个入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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