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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上海滩(四) ...

  •   车子驶入淮海路,一路东行,不多时便行至外滩。黄浦江的水意弥漫整个上海,到了此处更是泼天般的迷离。一侧是斑斓的江水,另一侧是人工斧凿的高楼绝壁,这外滩便如一条最无奈的栈道,行走中那些惊心动魄,都是他人精采。
      坐在车前座的杜青鸿微一侧头,便可以从车窗中看到黄浦江微暗的江水,荡漾着铁锈色的波光。他垂了头,下意识地不去看。义父孟涓生是上海滩漕帮的龙头,手下管理着黄浦江两岸众多的码头,这几年生意做大,闯进了南京路,便把岸边的生意交与他管理,于是他每日都得在十六铺,富荣,德航这十几处码头间往来,可是他对那黄浦江仍然非常抗拒,觉得它肮脏,冷酷。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父亲和他所有的亲人全都死在这条黄浦江上。
      还记得当时他们乘坐的是一艘窄小的客船,他那曾是行政院秘书的父亲伫立在船头吟哦着国破山河在,徐徐的江风中回过头来,眼中是他无法理解的深沉和寂寞。父亲还抱着他立于船头看茫茫的江水,遥遥地指给他一个方向,对他说那里叫南方,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就在那个晚上,所有的船夫都成了刽子手,他们用迷药迷晕了船上的客人,把所有的财物细软据为己有,然后手脚利落地把客人们放进麻袋里,扔到黄浦江里种了荷花,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做得很痛快,也很麻木。他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与那船上所有的孩童一起被卖掉,这些刽子手以为一个六岁的孩童与小猫小狗无异,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从小就有着超乎常人的领悟力和记忆力,而他也不曾想到自己拥有这种能力,原来竟是为了记住仇人的脸。
      他不能看那江水,因为他一直痛苦地记忆着,这条江淹没了他的父亲,而且不知还淹没了多少无辜的人。
      还记得离开戏班子,再次被人贩子卖掉,一路辗转,竟然又来到了沪上。一次,主人家让他到码头上雇船,他行到十六铺码头边上的一个茶馆,看到两伙人正对恃着,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大刀雪片一般在那一条街上横飞,当中一张面孔,与数年前记忆中重叠,一丝不差。他顿时记起那一晚正是此人号令手下把一只只装着活人的麻袋投入江中,中荷花这句话,也是从这人的口中学得。那股子从骨髓中透出的恨意直冲头顶,他眼睛立刻红了,抓起地上的一把刀,奔过去一刀砍下。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血泼溅了出来。也是他第一次杀人。
      整个一条街静了下来,那人的手下傻傻地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孩子,六岁的孩子算不得人,现在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也算不上凶手,帮会里,从来都没有为孩子立规矩,于是居然就安定了下来。以他这一刀做引子,孟涓生慢慢地掌管黄浦江上的数十家码头,从一个船舵子成为航运大亨。
      这黄浦江的水流淌着的都是他不想回忆的往事,所以不看也罢。
      车子沿着外滩北上,杜青鸿侧头正看见上海总商会的二层小楼,他心念一动,便唤杨凡停车。
      “鸿哥,不是回码头吗?”杨凡把车停下,不解地问。
      “我回码头是为了筹钱,这个你就可以去做,记着,有多少现金就提多少出来,然后带着钱去大世界等我。”杜青鸿一边说着一边推开车门,习惯性地一按礼帽下了车。
      “那你去哪儿?”杨凡把头探出车窗追问着。
      “找关系,救人。”

      杜青鸿一路走进那座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楼,迎头走来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伙计,笑着和他打招呼:“杜先生,您来了。”他笑应着,问:“阿叔在吗?”
      “您算来巧了,会长刚从三北公司回来,正在二楼的办公室呢。”
      杜青鸿道了声谢,从一侧的楼梯爬上了二楼,走到了会长室门前,抬手叩门。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进来。”
      “阿叔,我是青鸿。”杜青鸿道了名,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很是清朴,只有一案一椅,靠墙壁的一侧放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沙发。对街的窗子很大,阳光射进来,明亮异常。一个老人端坐在桌案后,上了年纪的模样,不过精神非常好,双目炯炯有神。这位老者正是上海商界巨子,总商会的会长虞正卿。
      这位虞正卿是靠经营颜料行起家,开洋行走贸易,做了许多的事业,后来他更投资航运业,创办了著名的三北公司,打破了上海滩头上只有洋人船只通行的不定文之规定,现在已是大上海商界举足轻重之人,颇为受人尊敬。孟涓生发家在其后,两人根源不同,所以虽然同为航运业大亨,但是没什么来往,直到了孟涓生把自己的航运生意交于杜青鸿,杜青鸿善于交往,对虞洽卿很是尊重,以阿叔相称,对于航船运输的经营,有什么不懂之处便虚心请教。一条长长的黄浦江上一北一南只有这两方中国的船队,余者全飘扬的外国旗帜,两人便走得近了。
      “阿叔,我今天是来求您帮忙的。”杜青鸿开门见山,把孟孝贤被绑之事向虞正卿和盘托出。虞正卿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下,“你确定孟公子是被何凤林绑去的?”
      “绝对不会错。”杜青鸿肯定地回答,又说:“我们孟家和何凤林一点交情都没有,我也是在阿叔的宴会上才有机会见到这位何护军使。所以,我想请阿叔卖个人情给我,帮我和他引见一下,我义父的意思是只要是能把人放出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虞正卿性格豪爽,当下应承了下来:“人命关天,我这就去城南,帮你搭上桥,也卖我这张老脸去说说情。只是,这何凤林是头饿狮子,若真让他咬着了肥肉,不是轻易能松口的。”
      果然,虞正卿去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才会来,对杜青鸿说:“人确实在何凤林的手里,不过,他说孟孝贤这一顿拳脚打在卢小佳的身上,招呼的却是他父亲渐江督军卢景祥的面子,他做不了主,一定得送去渐江。青鸿,这档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平的。后来,我一直劝说,他才肯晚上一同来吃顿饭。”
      杜青鸿听了他的话,淡淡地笑笑:“如果想送,今天一早就该送去了,也不会拖上这一天。阿叔,我什么都明白,谢谢你帮忙。”
      那一晚,两个人在沙逊饭店等着这位大上海租界以外的土皇帝,窗外星斜月昏,只等了整整一个晚上都不见他出现,虞正卿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大感没有面子,却也无计可施,自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是商人遇到兵,板凳坐到黑。
      杜青鸿并不言语,心却沉了下去。若是这何凤林开口,一五一十的总有个数目,如今他只是象姜太公稳坐钓鱼台,这血盆般的大口,又该如何去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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