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明月》忽其渺杳

23、第二十三章 雨外南国

　　＂你说什么？＂莫落挑眉，语气中充满了惊诧。

　　＂庭僚啊，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驳嘉将他的佩剑还鞘，竟然摇头晃脑的吟了起来。

　　＂别念了！＂莫落打断他的自我陶醉，急切道：＂跟我说说，这个庭僚是做什么的？＂

　　＂二爷不知道么？庭僚可是溱城最最有名的诗社啊，城里的公子少爷们，不管是真的有才学还是附庸风雅，都喜欢聚到庭僚的笔居堂去。从前能当上笔居堂的诗客，可是要有真才华，真学问的，如今啊，＂驳嘉不屑的摇摇头，感慨道：＂有钱的达官子弟掏几钱金子，再奉上一首不着边际的烂诗就行了。要是遇上肯花钱的，搬它一箱来，那混上个堂主什么的，也十分容易，要不怎么成了纨绔子弟互相攀比之地了呢？唉，害得穷酸才子们无法借此施展一腔抱负，也只能望堂兴叹喽。＂

　　＂二爷？＂驳嘉见莫落目视前方，瞳无焦定，俊眉深锁，似神游方外了般，忍不住轻唤。
　　庭僚只是个诗社？莫落心中的疑惑，若起初初听这个名号时只如一滴晨时清露不合时宜的滴落，那么此时，便如万千洪流突然改了方向，要滋润起那干旱的荒僻之地了一般。

　　他不信。

　　＂那这……笔居堂的事，圣上和辅国大人可知道？＂莫落回了回神，问道。

　　＂圣上只道民间鼓励栽培能人智士，哪里能参透个中猫腻腐朽，辅国大人向来不太插手这种事，所以也只能听之任之了。＂驳嘉以为莫落也甚是痛恨这种不正之风，心下忿忿，无奈道。

　　置之毒瘤于野，滋之蔓之，哺之壮之，积垢日久，至于不治，则人神愤之，风雨摧之。老爷子深谙其中道理，故撒手不管，可是……这以笔居堂冠名的庭僚，果真只是个可以自生自灭的普通毒瘤么？

　　莫落抬手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起身甩了袍子走出舱去。落雨比起之前愈发绵绸细密，牛毛花针般的雨丝化入他晶亮的瞳，抚过他棱角分明的面，插入他风中翩舞的发丝，带他回到了六年前旧岁的潭溪山。

　　也许他是认得这里的，奇诡嶙峋的黑色山石仿似传闻中的乌金，鲜亮逼人的绿色植被倾覆其间，黝黑与鲜绿交织成一座瑰宝圣殿，而身怀异珍的林间仙子便隐居其中。山中犹如魔术般时时冒出的一两汪冽潭，恰如仙子的眼，清澈明亮，洞察一切。时光隔的太久了，若真有儿时的记忆存留于此，也如过山迷雾般悠远的不复清晰了。

　　他彼时也不过束发之年，随舅父谒拜长居潭溪山侧的鸿泽太傅李家。他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倔气要独自闯一闯这绵延万千的群山。当年奇珍莫家也坐落于潭溪山不远处，与李家不过隔了几座远峰罢了。

　　当年也便是这么个飘着细雨的早春时节，山路崎岖湿滑，待他爬过半山腰时，雪白的长袍早已泥泞不堪，额角一层细密的汗珠几与细雨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他几次差些从布满青苔的险崖边跌落，亏得随身携带着一把防身的匕首，才让他不至于沦落为山沟里的一滩烂泥。

　　就在他不知第几次攀过布满荆棘的山道，登上又一座高崖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一块儿几乎是悬于半空的山石上，一双明亮的眼正冷冷的望着他。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也回望了过去，眼中的情形让不谙世事的少年大为惊叹：站在那飞来石上的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比他还要矮上一个个头，只见他仅以右足足尖点在那黝黑的山石缘上，左足拔地支于右膝纹丝不动，双手放松的绞在胸前。更为奇特的是少年背上背了一把足足六指宽、长度已近他身形的六尺长剑，剑身漆黑似玄铁打造，而少年立于石上竟似轻无一物！

　　崖下的他竟也出奇的掩了惊讶，于是两个少年就这样堪堪对视着。石上少年的眼神冷的似冰，崖下少年眼眸静的如水，但似乎石上少年的更擅长沉默。最后依旧是他先开了口：＂请问你是何人？＂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少年冷冷的开了口，却不掩童音清脆。

　　＂好，我告诉你，可你不许说出去，我叫莫落，山下的太傅李家是我亲戚。＂为了震慑少年，他便扯了个谎。

　　＂你说什么？你叫莫落？哪个莫落？你也配叫莫落？＂没想少年眼神更冷，竟生起气来，他飞身下崖，身姿轻盈若过江飞鸿，稳稳立于他身前一箭之地。

　　＂可是我真是莫落，怎么，你也认得一个莫落？＂少年闻言不再理会他，竟飞身一脚，把他踢出了丈外。

　　他气结，正要张口争辩，少年业已冲将过来，不得已，只好举起手中匕首，与他缠斗起来。他早前在谢府内也学过一些拳脚刀剑，可如今在这少年面前，竟似黄口小儿玩耍般招架不得，不出几招，已被他打得退到悬崖边，偏偏天也不遂人愿，崖口湿滑，一个没站稳，他已滑落崖下。幸得抓住了崖边的蒿草，才不至粉身碎骨，可，好似也撑不了太久。

　　少年斜眼望了片刻，竟似毫无感情般转身便走，毫无留恋。

　　＂等等，＂他绝望的大喊道。＂等等，＂那人没有回头。

　　＂我认得你那把剑，＂他用尽全力喊道：＂是不出世的神剑幽焓！＂

　　脚步停了，片刻，脚步朝他这边响起，接着那柄漆黑雕着暗金纹路的古剑鞘便出现在他眼前。＂抓好。＂少年只冷声道。

　　莫落微微眨了眨被雨濡湿的睫毛，每当忆起那个冷毅的少年，他的嘴角总会不自觉的溢出微笑。他虽不明白那日在山上为何母亲不见他，为何不让他与唯一的弟弟相认，为何还改了莫含的姓名为秣焓，但她却仍要求弟弟教习他武功，仍要弟弟誓死守护他，为他效力，她还在乎他不是么？她和弟弟仍好好的活着不是吗？她还认他的不是吗？这就够了。莫落张开手臂迎接脉脉温情的风雨，且就把它当作是母亲的亲吻罢。

　　＂两位爷，船靠岸了……＂黎明时分，老实木讷的船家过来喊醒了莫落和驳嘉：＂按着爷的吩咐靠的是渔渡，这里人烟稀少，不易惹人注目，距离渡头几里外还有马肆和驿站，进城很便宜……＂船家很小心的措着辞，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二人。

　　莫落理了衣衫，朝船家温和的笑道：＂路上辛苦了，我们这就下船。＂说罢摇了摇还睡眼惺忪的驳嘉，要他付了船钱，收拾了行装，才踏着渐渐淡了的夜色，离船踏上了岸。

　　雨已经停了，但清晨的湿气愈浓，两人裹紧了衣衫，朝驿站走去。南国湛城朦胧的影儿在缓缓散去的晨雾和渐渐发亮的晨光中变的清晰起来，有修的高的尖尖庙堂的顶已经可以望见，更有迎风招展的旗帜向旅人指引着方向。

　　不远处马鸣嘶唤，驿站马肆的小二已经望见从渡口走来的二人，扯着嗓子喊道：＂二位客官可来挑马？上好的南国跛子蹄，包二位一个时辰可进城，游山赏景如鱼得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