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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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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媳妇欢蹦乱跳跑去开门,满心以为门外是自己婆婆带着斛律将军及他部下来迎接兰陵王,捉拿宇文邕。但门一开,外面孤零零一人一马,不知又是哪儿来的异乡人。
“大姐,”外面少年不过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肌肤与瞳孔中隐泛蓝意,他吐着热气,斯文地道,“能借地方烤个火么?冷死了。”
小媳妇想屋里有这么重要的两个人,怎能随便让陌生人进?但若不让,天寒地冻,未免于心不忍。反正是孩子,应该不会出事吧。
想到这,她客气把人往里让。
“我的马?”
“你先去烤火,我给你把马牵去马厩。”
“大姐,这马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放心,我喂它。”
少年道了谢,走进屋中。
小媳妇牵马去了,他人往暖和地方靠,外头屋子冷,他一掀暖帘,就走进里屋。一进里屋,就看到背对背被绑在炕上的宇文邕和高肃。
宇文邕和他四目相对,四目同时睁大。一个叫:“青翎,你怎么来了?”一个叫:“皇上,你怎么在这?我们找得你苦。”
青翎见宇文邕受缚,火冒三丈,连忙上前拔刀砍断绳子,脱下自己外衣覆在他身上,然后跪倒在地,向他磕头。
宇文邕跳下炕,没了他支撑的高肃向后便倒,被他一把扶住。
高肃喘道:“我好歹一国上将,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来个,咳咳,痛快。”说着又吐一口血。
宇文邕皱眉道:“叫你别运气。”他伸食指拭尽高肃唇角血迹,见对方迷茫地看着自己,神情若迷途羔羊,心中不由一阵火热。他坚定道:“我就是敬重你为人,才要带你离开这虎狼之地。你安心跟我走。”
高肃心里更糊涂。适才一番运气一番惊吓,辛苦聚集的内力又散,毒重新蚕食上来。他眼前五彩斑斓,喉头腥甜粘腻,昏昏沉沉,又闭上眼。
宇文邕抱起他就往外走,临走不忘将那条狐皮氅子裹紧他。青翎紧跟在他身后,心里好奇皇帝陛下怀中人是谁。
“你们几个人?”
“这里就奴才一个。我们分头找皇上,其他兄弟们都在附近。”
“先离开这,给我备辆牛车。”
“是。皇上……”
“说。”
“洛阳管得严,怕过不去。”
“往轵关走。”
“是。皇上……”
“说。”
“刚才这屋里一个小姑娘拉我的马喂饲料去了,怎么处理?”
宇文邕打开门,门外风雪止歇,天地间一片静穆。宇文邕年轻的脸上不见表情波纹,他拂去掉落在高肃脸上的几片檐雪,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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轵关位于济源城西,地处周齐交界。不久前周兵攻打齐国,周将杨摽一度拿下这座关卡,引兵深入。可惜他过于轻敌,被齐兵反败为胜,非但夺回轵关,还俘虏了他。
杨摽摇身一变,昨日周朝将,今朝齐廷臣。高湛为示对他信任,仍叫他驻守轵关。
战事停没多久,两国边境上过往人流又多起来。商贩或推车,或骑马,三三两两,排队等待检查过关。
队列中,一辆牛车颇引人注目。牛生得高大雄壮,一身黑毛光亮丰厚。牛拉的车也描金绘彩,美轮美奂。
人们纷纷转头看这辆车,羡慕地谈论车顶上紫色卷棚,前面细格子栅通风窗户,再前面石榴红围档,后面朱红小门,两侧高过半个车身的木头辐轮。地上积雪没过人畜脚踝,这辆车却既轻巧又稳重,碾过积雪,如碾过一堆残枝败叶。
羡慕声中,也夹杂了几个阴阳怪气的声调,说战乱才过,就有人等不及给路上盗匪送钱了。
终于轮到牛车过检了,牛车后的人一时都停止说话,踮着脚脖子看,竖着耳朵尖听。
赶牛的青翎跳下来,拉着齐兵一顿说。
车后人一个传一个:“他们是济源人,做丝绸生意的,老板带着夫人过境去看生病的丈母娘。”
“济源做丝绸生意的,过境去看一个生病的亲戚。”
“济源做大米生意的,给他家生病的亲戚送点大米去。”
……
负责值勤的齐兵听了青翎的话,又收下他暗暗塞过来的一把银子,摇摆身体,走到车旁,象征性地敲了敲后门。
“打开。”
后门开了。车内空间不大,却温暖宜人。瓷灯明亮,炉烟生香。车中凭几后,宇文邕一身淡紫色底波斯胡服,蹀躞带上缀满叮呤当啷挂件,长靿靴松了靴扣,一只半挂在脚上,一只斜躺在地上。他脸上抹了白粉遮去乌青,又贴了两撇八字胡,愈发像个胡商。他身边高肃全身裹在一件波斯连珠图案的紫色披风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戴了百花假髻,因车子颠簸,已然半倾。化了斜红妆,两鬓至颊各勾画了一枚工整弦月,月下胭脂晕染成血,正所谓“分妆开浅靥,绕脸敷斜红”。本来十分姿色因病减去三分却又因妆添加五分,虽然闭着眼,已把个齐兵看得呆头呆脑,成了个呆头鹅。
宇文邕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重重咳嗽了两声,唤回齐兵魂魄。
宇文邕微微含笑,道:“辛苦了。”
齐兵讪讪笑道:“我不辛苦,你们大雪天赶路,才辛苦。”他退到车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高肃一眼,道,“你好福气,你老婆……比天仙还漂亮。”
青翎慌忙拉走齐兵,关上车门。
车内,宇文邕“呵呵呵”笑了起来。笑罢,听高肃“哼”了一声,半睁开眼。
“你让青翎在我脸上捣腾半天,到底做了什么?”
“化妆。”
高肃满心不快,想瞪他一眼,气力不足,加上女妆,只瞪出个月下清江,烟笼寒沙,瞪得宇文邕心跳加速,血流沸涌,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高肃见他这副模样,倒明白了几分。他出生在那样一个大家庭中,世面比这个深宫长大的皇帝见得多得多。他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轻蔑之意,却也好奇。
他轻轻扯了扯宇文邕衣袖,道:“拿面镜子来。”
宇文邕怕他见到自己被化妆成个女人,一气之下伤势加重,犹豫不肯。
高肃道:“不给么?那我自己来拿。”
宇文邕忙按住他:“别动,我找找。”他心中暗暗叹气,想自己朝堂之上不敢对宇文护说个“不”字;想不到朝堂之下,对着个敌国俘虏,也这般低声下气。难道他是皇帝之命奴才之性,惯于做小伏低不成?
这车原是达官贵人的代步之具,翻开坐垫,底下繁琐物件中赫然有一面菱花镜子。
宇文邕让高肃靠在自己身上,双手圈着他,将镜子放在他面前。
高肃似睁非睁着眼,朦朦胧胧间见眼前一片烟霞云霓,粉脂融香。他眨眨眼,仔细看,看清了轮廓,也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嘴。
“如何?”
“再近点。”高肃眯眼再三打量自己,忍不住评断,“他奶奶的,老子当真生得倾国倾城。”
宇文邕听他口出脏话,不由皱眉,细一回味,又觉好笑。高肃也觉荒诞极矣。两人目光在镜中相遇,同时笑出声来。
这一笑,镜中不相关的两张脸,忽然交相辉映起来。宇文邕沉着坚毅,俊彩飞扬;高肃纤细妩媚,风姿绝代。真好一对璧人。
宇文邕嘴唇抖动,差点将这句自发于心的话吐出,险险悬崖勒马。但高肃自己察觉了,顿觉受了侮辱。
他挣扎半天,想挣脱宇文邕,躺到一边去,但如蚁蚋撼柱,毫无反应。镜子中佳人却因这番暗用力,娇汗微出,气喘吁吁,更添风致。他气忿忿道:“把镜子拿开,你也走开。”
宇文邕已觉心头小鹿乱撞,身下也跃跃欲试,慌乱得要命,高肃的命令他求之不得,忙扔了镜子,将他扶到车另一端,远离自己。
但刚扶他坐好,车子前行,他人无力,又滑了下来。
宇文邕想也不想,顺手一抄,又将他揽到自己怀中。
高肃又气又羞,话也说不出来,暗生闷气。他又妒忌地发现,身后宇文邕虽然较他年轻,但骨架子远较他大,肌肉也硬邦邦的,犹如顽石,正是他理想中的身材。
宇文邕抱着他,则再次感叹:“这真是三箭败我、解了金墉围城的齐国大将么?怎么这么瘦?”
牛车没行几步,停了下来。宇文邕心头正跌宕起伏,耳中忽听到马蹄得得,一个熟人的笑声说话声。
他放下高肃,身子凑到窗前观看。此窗设计,里可见外,外不可见里。
他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心立即沉下。
他坐回原位时依旧面不改色。高肃看了他一眼,却问道:“怎么了?”
宇文邕淡淡道:“是杨摽这叛贼,他认得我。”
正说着,再次有人“咚咚咚”敲响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