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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闲梦江南梅熟日(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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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他幽幽转醒,只觉得头痛欲裂,还未待饮下醒酒汤,就被国公夫人派人抓回府中,只怕免不了家法伺候。
掌柜连连同江菱道歉,又将张宏被家法伺候一事说与她听。
举头三尺有神明,做恶事是会遭到报应的,江菱这才消了几分气。
掌柜又将今晨安国公夫人差人送来的歉礼和书信一并交给她,江菱接了过来。
歉礼是把名贵的小叶紫檀琵琶,深褐色板材上雕刻兰草,江菱却不甚在意,自己手上这把虽然材质并不名贵,但却是阿娘送给自己的,从初学一直在用,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说是乐器,倒不如说更像朋友。
至于书信,江菱盯着宣纸上的簪花小楷,眨了眨眼睛。幼时觉得梵文写起来简便,汉字太过复杂,于汉文上难免有所生疏,这字看得出来写得挺好的,她却看不太懂。
于是她又将信交回掌柜手上,请他帮自己念念。
这信上先是就昨日张宏莽撞同她再三致歉,又礼貌问寻可否于安国公寿宴上献艺。江菱见这位夫人态度诚恳,也就没有计较昨天的事情,应了下来。
这安国公府也当真奇怪,夫人如此有礼,孙辈却跋扈放肆。
前些日子的事,如同时光的洪流中掷入一粒石子,对江菱的生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她依旧每日照顾病中的妩娘,晚间照常登台,偶尔和妩娘谈论新曲。
六月旬有九日,梅雨渐深,空气中湿热更甚,连呼吸都有些滞涩。晨间难得没下雨,只是天空依旧阴翳,不见丝毫放晴的架势,江菱从东厨端了刚煎好的药,推开妩娘房门。
案台上蜡烛烧到只剩下最后一小截,托盘中还有未干的蜡油,估摸着是受了潮,不似往日凝固得快。烛台旁赫然摊着三张麻纸和一团团废纸,那三张麻纸上工整抄录着曲谱。
阿娘的新曲子应当是谱完了。
妩娘还未起身,合眼躺在床上,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江菱连忙将药放到妆台上,抬手去摸妩娘额头,那热度有些灼烧到了江菱的手。
妩娘似乎感觉到有人触碰,缓缓张开双眼,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江菱连忙起身,拍了拍她的背,指尖隐约可以触碰到妩娘起伏嶙峋的脊柱。
“阿菱。”妩娘拉住她的手,似乎是想像以往一样装作无事,但是仔细思索了一下,还是郑重地开口,今日不告别,也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阿菱,阿娘昨天做了个梦。”
她拉着江菱,让她坐下,继续道:“阿娘梦见了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一团火焰,乘风炽燃,直到点燃了整片草原,随后躺在床上,便高烧不退,浑身有如烈火灼烧。健驮逻国的长者们常说,居于世间,犹如居于火宅,等察觉自己居于烈火中,就说明弃世的时候快到了。”
江菱使劲摇了摇头,打断她道:“阿娘,你说什么呢,等出梅之后,你还答应我要一同泛舟,弹新谱的曲子……梅雨一过,就会好起来的。”
妩娘抬起手,抚去了江菱眉间忧伤,“阿菱出生在景朝,还从未去过健驮逻国,我家乡那里的人说,用业火烧尽之后,人的灵魂会挣脱五浊恶世,往生净土,躯壳则化作五元素,回归天地本真。”她拭去女儿眼角的泪珠,“阿菱,对阿娘来说,死亡一点也不可怕,阿娘只是化作世界一草一木、天地的一呼一吸,陪在你身边,守护你长大。
她伸出小指,似往日一样轻快笑道:“阿菱,记得阿娘和你说过什么吗?生活应当恣意任性,无需忧愁,这是阿娘对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拉钩?”
江菱也想扯出笑容,只是嘴角好不容易抬上去,瞬间又会不受控制地撇下去,她今日才知道,原来有时候,笑起来竟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她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眶中含着泪水,蹲在妩娘床边,将小指同她的小指勾到一起,“我答应阿娘。”
“阿菱,将案台上的曲谱替阿娘拿来,最后再加上一段吧。”
江菱点点头,搬了砚台和笔架过来,妩娘在寂寥幽暗的房间里哼唱着曲调,江菱替她写下谱子。
曲子前半段如果说是连绵的梅雨和跗骨潮气,后半段便是出梅后朝阳初升、驱散阴翳,而妩娘最后添上的这段,是朝阳下万物蓬勃、一派欣欣向荣。
江菱知道,这是通过任何言语都无法表的妩娘对她的祝愿。
而她不知道的,是妩娘方才所言,皆为谎话,她实则以己余寿请告诸天神佛,免女儿劫难。
妩娘看着写完的曲谱,满意地点了点头,“阿菱,这曲子阿娘怕是没机会弹了,所以阿娘不为你打样,这曲子之后该怎样演奏、表达怎样的情感,就交给你自己决定了。”
次日清晨,云间电光晃耀,大雨倾盆,打碎紫阳花如云花瓣,妩娘在醉仙楼内溘然长逝。她面上还带着笑,似乎是做了个美梦,在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待到午后骤雨初歇,云间依稀能窥得金光,江菱依照健驮逻国的传统,在城外僻静无人处为妩娘举办了火葬,同时谨遵妩娘嘱咐,将琵琶也一同烧了去。
今朝离别后,慎莫动哀弦。
江菱向西方恭谨叩拜,唱诵佛号,分明在雨中,飞灰却不随雨丝坠落,反而随着火焰飞往天际。想来阿娘已经同她说的一样,三尊来迎,往生净土,躯体则化作五元素,归于天地,陪在她身边。
从前阿娘总说佛国净土有种鸟儿叫迦陵频伽,声音美妙,诸天人、紧那罗无能比拟,可她总觉得自己的琵琶声应当比迦陵频伽的啼啭更好听,如今她怀抱琵琶去往佛国,究竟何为妙音,只怕要有待商榷了。
再向西方三叩首后,江菱才转身走回城内。
昔日策马游春风,今朝净土人间不聚首。如今城外草茵上早已遍布色泽洁白可爱的金簪草,有微风起,绒羽随风飞扬,甫一转头,江南烟雨早已打湿了写着“扬州城”的牌匾,其上苔藓润泽,愈发茂盛。
入城门,走在初入扬州曾踏足过的街市上,梅雨季行人寥寥,路边柳叶繁茂,如烟杏花早已谢尽,入目徒留一片翠绿。
河畔柳荫下,一只蓝眼小花狸喵喵哀切叫声,穿透雨幕,传入江菱耳中。
江菱走了过去,小花狸有些无力地躺在被雨水浸润的草坪中,腹部异常圆滚。它刚开始还有些防备,竖起毛警惕地盯着江菱,等她走进,约莫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又放松下来。
江菱俯下身子,才发现这只花狸的花色瞳色,正是她初入扬州时救下的那一只。
小花狸两股毛发浸染血渍,身上毛发被雨水打湿,正在哀切叫唤。
江菱没有片刻犹豫,也不在乎血渍泥泞,将小花狸抱入怀中,替它遮住风雨,跑向回春堂。
帷帽白纱随风飞舞,绣鞋踏入积水中,飞溅起的泥泞弄污裙摆,越过重重叠叠青灰色庇檐,远处青山愈发清晰,回春堂近在眼前。
只是今日这处有些许不同,在回春堂对面遮雨用的青布伞下,坐着几位身着黄褐色海青的沙弥和外披木兰色袈裟的比丘,来来往往多是衣衫褴褛之人。
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江菱唯独瞥见了那抹天青色身影,他在麻纸上写下药方,恭谨将方子交到粗布衣衫、咳嗽不止的中年男子手中,又仔细嘱咐了他应当以梨皮水为药引,否则药性会有所欠缺。
待送走求医之人后,他转过头,黛青色天地间一抹纤细素白恰恰跌入他的眼底,那人被雨丝打湿,怀中还抱着同样湿漉漉的花狸,一人一猫,就着苦雨,更显寂寥。帷帽白纱垂在雪白衣袖上,被鲜血染红,格外刺目,他连忙起身,也顾不得撑伞快步走到江菱面前,俯下身子,询问是否能帮上忙。
江菱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种莫名的信赖,或许是每次相遇都见他待人恭谨,又或是檐下躲雨时他曾为自己遮住风雨、递来一把伞。
江菱望着他柔和安定的眸子,忽然觉得他或许是吠陀中所说能清洗一切罪孽的河流,是在骤雨中也不会被搅浑的河流,永远澄澈安定。
她将小花狸放到他怀里,大概是万物有灵,小花狸也知道眼前之人不会伤害它,所以没有丝毫反抗,乖乖地卧在一片旃檀香中。
所幸不是重病,只是梅雨季不好寻觅食物,生产时气血亏空、气力不足,一剂药下去,等到日暮,花狸顺利产下两只粉嫩肉色小猫。两只小猫很是健康,闭着眼睛,嘴巴里还吐着泡泡。花狸将它们护在怀里,轻柔舔舐掉它们身上血迹污秽。
一日之间百千亿生命溘然长逝,又有百千亿生命降临世间,百千亿劫,百千亿轮回,就如同被风吹散在绿茵中的金簪草,来年还会再度萌发新芽。
江菱从回春堂掌柜那里买下一只竹篮,在里面铺上棉布,尤觉得不够干爽柔软,随后又把自己的帕子也垫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