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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蝴蝶与迎春 ...

  •   转眼已至嘉宁三十二年元日。

      夜分,琉华街也挂起了灯笼,大红色的,再映照上金色的灯光,像是点燃了整条街道。

      红玉难得素面素衣,带着玉郎跪在张妈妈身前,献上了足以赎身的金钱,“妈妈,红玉感谢您收留之恩,可是红玉早就心有所属,如今赎身百金已攒够,又多献上十两,求妈妈退还卖身契,成全红玉。”

      张妈妈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像是厉鬼,俯下身子,如枯木般的手掐住红玉的脸道:“想来是你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竟忘了你爹娘把你卖进来时候,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她忽然又温柔地笑了,轻轻拍了拍红玉的脸颊,一字一句道:“进了这桃花庵,就休想再出去。”

      红玉听到后,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瓢泼大雨浇灭,死死拽着张妈妈的手腕,艳红的丹蔻像是要嵌入那干枯的皮肉中,“张妈妈,您不是说攒够一百金就能赎身吗?!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不这么说,你不就成了第二个妩娘?空留了一副好皮囊,却再也不给我挣钱。”

      玉郎起身,拉起红玉,替她擦干泪痕,努力掩饰着绝望,道:“时雨,走,我们去报官!”

      张妈妈拍了拍手,门口就被四个打手堵住了。

      她缓缓开口道:“仔细看,你倒不像是个杂工,倒像是个书生,你难道不知,当今景朝律法,并无缴纳献金,就能脱身的律法?”她顿了一下,又道:“况且,你以为琉华街中花楼千千万,为何唯我桃花庵独占鳌头?自然是有人相护。”

      话毕,她阴狠一笑,对着门口的四个打手道:“你们两个给我按住红玉,小心着她的脸,你们两个给我狠狠地打这个断我财路的,然后把他给我沉到淮河里!”

      红玉睁大眼睛,拼命挣扎着,像是只被蛛网困住的蝴蝶,绝望,又无可奈何。

      “时雨,闭上眼睛,别看。”玉郎忍着身上的剧痛,依旧是那般温柔的声音,“是陈玉琢无能,不能救心爱之人出苦海。时雨,听话,闭上眼睛,就当做了个梦,明天醒来,你就当我从没来过。”

      红玉流着泪,拼命摇头,最后竟是泣出了血,那血泪落地与蔓延至她脚下的陈玉琢的血相融。

      她像是扯断翅膀也要挣脱出蛛网的蝴蝶,奋力挣开了打手的禁锢,撞向了身后的柱子,随后落入尘埃中。

      她好听到了幼时,邻家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听到了那人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轻轻叩响了墙壁,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元日,爹娘因为准备把她卖给花楼,连口饭都不给她吃,只有那少年笨拙地翻过墙头,给她带来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若是来世,他是世家公子,她是他家隔壁宅子的贵族小姐,是不是,她就能三媒六聘嫁给他,然后和他白首不相离……

      她无力地张开空洞的双眼,喃喃道:“玉郎,你在哪儿,时雨好冷。”

      玉郎挣扎着爬向她,拖出一道血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她的手,可是他的手也比这冬日的寒风还要冷,哪里能再像幼时一样帮她暖手呢?

      雪下了一夜,淮河里又多了两个孤魂,老鸨称小厮偷盗给打发走了,又称花魁红玉得了脏病,也给钱打发了。

      只有花楼里的人才知道这人满口谎话,可惜桃花庵里的春风吹不到桃花庵外,那些所谓“贵客”自然可以找更漂亮的姑娘,而区区花楼的小厮,更是无人记得。只留江泠和妩娘记得他们二人头七,烧上纸钱,盼他们黄泉再聚首。

      江菱盯着在火光中逐渐化成飞灰的纸钱,喃喃道:“阿娘,我们这些下等人,当真和草芥一般吗?连生死,都不能听自己的……”

      妩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

      嘉宁三十二年,初春又至,今日,细雨绵绵。

      江菱坐在吱呀作响的板凳上,眼前炉火烧得噼啪作响,中药的苦涩味弥漫在清晨的朝雾中,被雨丝打湿。她手上捧着红玉姐姐,不对应该叫时雨姐姐留下的诗集。

      她若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旁人称呼她为红玉,她离开这道高墙了,她只是梁时雨。

      那诗集是江菱溜进暖阁偷出来的,可惜师傅只讲了一半,后面那半,她却是看不懂了。

      自时雨姐姐走后,阿娘的病也越来越重,那牵着她的游丝一线似是也快要断了。

      泥炉里的药咕噜作响,草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江菱连忙把药盛出来,也顾不得那碗把手烫出水泡,快步走到阿娘身侧。

      她拿毛巾替阿娘擦了擦汗,让她靠在墙上,把药吹凉,一口一口喂给她。

      妩娘喝完药,又是一阵咳嗽,然后蔫蔫地倒在床上昏睡。

      次日,小雨霁,泥土微潮,墙角迎春花的花苞初绽。

      江菱一如既往的,坐在板凳上等着药煮好。

      妩娘好像是有了些精气神,竟然从榻上颤颤巍巍地走了下来,坐到她身旁。

      “阿菱,你看墙角的花开了,又是春天了。”

      江菱看她出来,连忙脱下外衫,给她披上。

      她拢了拢衣衫,盯着那朵花喃喃道:“阿菱,你知道吗,我和你爹爹初遇的那天,琉华街开满了迎春花。”

      她抬头,又看向桃花庵正门,等着那个她等了整个青春的人。

      “当时正式初春游园,各家花魁都要去献艺……”

      她陷入了回忆中,好像那阵春风又吹到了今朝。

      那年迎春花开满琉华街,她坐在镶金缀玉的轿子里,悄悄掀开帘子,偷看外面难得一见的街道。

      一阵春风将她的帕子带到了一位衣着华贵、面目风流的公子面前,那公子擒着笑,走到了她的轿子旁,道:“这方帕子可是姑娘掉的?”

      妩娘吓了一跳,连忙把帘子放下,只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接过帕子,声音如山间清泉般悦耳,道:“多谢公子。”

      轿子继续往琉华园而行,妩娘将车帘一角掀开,悄悄看向刚才那位公子,他沐浴在朝阳下,身上金纹熠熠生辉。那公子似是察觉到了,对着她一笑。

      妩娘连忙放下帘子遮住外面的光,心跳声却溢满了昏暗的车厢

      初春游园,各家花魁都要去献艺,但这又怎会是单纯的献艺,不过是想用软红春色换取金银罢了。全场献金最多的人,可以拿到花魁亲折的迎春花枝,和花魁共度良宵。

      风动,花落,妩娘一舞,比春色更醉人。

      方才那递帕子给她的公子直接叫价千金,妩娘用迎春挡住了羞红的脸,莲步轻移,走到他身前,将迎春献入他手中。

      那人几乎是夜夜都来,床笫痴缠之间也会轻抚她的脸,一句句地说:“阿妩,玄郎定要娶你为妻。”

      妩娘自然是不信的,客人在床笫之间的胡话怎么能相信呢?可是,就像飞蛾抗拒不了烛火一般,她总是控制不住的想,要是真能如他所说那般就好了。

      后来玄郎直接包下了她,她也不用再接待其他客人,连张妈妈也要礼让她三分。这琉华街中的所有姑娘,都艳羡她,说她命好,马上就能飞出这泥沼了。

      她那时候也觉得,自己绝对是这条街上最幸福的姑娘。

      桃花庵的大门进来了就踏不出去了,可他却带她踏青、带她骑马驰骋郊外,会摘下开得最美的桃花别在她的发间,然后珍重的吻上她的面颊。

      张妈妈曾经说,把客人当成钱袋子就行了,动了真心是愚蠢,最后只会伤到自己。

      可是沾上爱这个字,连那孔圣人和释迦都要成为傻子的。

      不知不觉间,“阿妩,玄郎定要娶你为妻”已经同执念一般,在她的心底疯长。

      秋分,月明风清,玄郎喝得酩酊大醉,跪在她的面前,泪流满面,“阿妩,玄郎食言了,不能娶阿妩为妻了,玄郎有不可马上言说的缘由。阿妩,玄郎对不起你。”

      他跪在她的面前,一遍遍地说着:“阿妩,玄郎对不起你。”

      妩娘打碎了手中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也浑然不觉。

      是了,是了,自己不过区区一个花娘罢了,哪里能奢求成为贵族公子的妻子呢?

      冬日,梅花盛放时节,淮南王同时迎娶苏正明丞相嫡女苏缇为正妃、近卫副统领王奋嫡女王妙思为侧妃的消息传遍了景朝,世人皆议论,是否圣上属意淮南王为太子时,圣上却封了南山王。

      紧接着就传出了当今皇后、淮南王生母苏氏在后宫施巫蛊之术,见罪于圣上,被幽禁凤仪宫,苏家中人大多被贬谪,苏丞相也自请告老还乡,同年,南山王母妃赵氏被立为贵妃,其兄连拔三级,登上相位,南山王被立为太子。

      妩娘只是听说这些,却觉得那是盛京天子脚下的事情,与她有不了一丝一毫的关系。她关心的只是玄郎最近来得少了,即使来了,也是愁容不展。

      元日过后,他急匆匆地赶来,还没待妩娘为他掸掉身上的霜雪,便开口道:“阿妩,朝中时局变动,我明日便要启程回盛京了。我给张妈妈留了银票,已帮你赎身,之后万望珍重。”

      妩娘站在他面前,不解地盯着他。

      “朝中时局难料,我自身亦是朝不保夕。”他抚上妩娘的脸,满眼悲伤,“他日若我获罪,必定满门抄斩,我怎能连累你。”他又拿出一大叠银票和一张田契,塞进妩娘手中,道:“我已安排好了住处,阿妩先去避避,他日,若是夙愿得偿,必来皆阿妩回家。”

      温存一夕后,待到早朝妩娘幽幽转醒后,身侧早已无人,徒留一片冰冷。

      张妈妈站在一旁,睥睨着她,手上拿着玄郎给她的银票和田契,道:“客人给的东西,都该先献给妈妈,规矩都忘了?”

      妩娘凌乱着衣衫,伸手去抢,“玄郎说已经为我赎身了,你休要胡言乱语。”

      在一旁的打手按住了她,张妈妈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道:“想来你是真的忘了,我和你说过,动了真心是愚蠢。现在我告诉你,信了客人的鬼话,更是愚不可及。”

      她把银票和田契收入自己囊中,阴测测地笑道:“你可知他是谁?”

      妩娘摇了摇头,才发觉他从未告诉过自己她的身份。

      “所以我才说你蠢。”她俯下身子,掐住妩娘的脸,让她直视这自己的眼睛,道:“他是淮南王,他现在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上你。”

      妩娘眼中的光彩逐渐消失,像一尊空洞的人偶。张妈妈让她去接客,她也不去,有客人要用强,她竟是直接用金簪刺伤了客人。

      贵客盛怒,张妈妈打了她一顿板子。

      伤好了之后,她还是固执着不肯接客,张妈妈到底还是有几分怕淮南王去而复辙,便把她安排进了马棚,准备等得到淮南王抵达盛京的消息后再动手。

      可是,这一等就是一年,妩娘诞下来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张妈妈一看,这姑娘,将来必然是花魁的料,倒也有几分价值,也就放任她们活在桃花庵里了。

      除了抚育女儿外,妩娘总是盯着桃花庵的正门,怨着她的玄郎为什么骗她,又盼着他能来接她。

      她不知道玄郎姓什么,只得用了自己还未入桃花庵前的姓,又想起了幼时家里总是去采菱角,那菱角在淤泥中也能生气勃勃,她摸了摸女儿的脸,给她取名为‘菱’,希望她能在这淤泥中好好活下去。

      直到今年元日,红玉赎身不成,她才幡然醒悟,当年张妈妈那些话都是骗她的,玄郎当真为她赎了身,当真许诺了会来接她。

      只是妩娘可能等不到了……

      她看着墙角初绽的迎春花,咳出了一口血。

      江菱连忙扶住了她,她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阿菱,阿娘不行了。”

      江菱抓住她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角滚下一滴泪珠,“阿菱,我恨过玄郎,我恨他为什么许诺过要娶我做妻子,却娶了旁人,我恨他为什么没能带我走出桃花庵,可是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好想他,想他会不会某天突然走到我面前,告诉我他来接我回家了。”

      她又笑了出来,好像看到了那年春日游园,从轿帘缝隙间的惊鸿一瞥,“红玉说得没错,我是个傻子,放着好好的花魁不做,非要信男人那劳什子的鬼话。可是沾上爱这个字,连那孔圣人和释迦都要成为傻子的。谁又能解得开这些执念呢?”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下了丝丝雨滴,打蔫了墙角的迎春花,打冷了妩娘的双手。

      江菱跪在妩娘面前,任凭雨丝变为骤雨,打湿自己,和自己的泪水融为一体。

      待到愁雨停歇,她点燃了娘亲的尸身,她绝不能再被那些腌臜的人碰了去。

      飞扬起的白灰,越过了高墙,融入蓝天,她终于是飞出了这座高墙。

      江菱注视着墙外的天空,任凭日光照在自己的眼睛上,眼睛刺痛无比,她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她不懂阿娘的执念,更怨恨爹爹为何如此薄情,如若真心喜欢,又怎能娶旁人为妻?又为迟迟不来接她们走?

      可是周围的人都走了,就如同她看不懂的半卷书,再无人能为她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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