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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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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三十二年秋,武帝薨,平帝即位,改元广安。
广安元年,景朝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一次肃清,张氏族人门生大多流放贬谪,张家至此没落。
而政治舞台上,永远有人哀叹谢幕,也永远人粉墨登场。
近卫副统领王奋居首功,晋为正一品太尉,封国公并赏金万两;长孙将军平乱有功,晋为骠骑大将军并赏金万两。其余有从龙之功的诸臣亦皆论功行赏。而太后之父苏正明重回相位,其余曾遭贬谪的苏家中人大多也得以重新回归政治舞台。
同日,新帝立先帝皇后苏氏为太后、居慈宁宫,张丞相之女苏缇、淮南王正妃为皇后、居凤仪宫,王太尉之女、淮南王侧妃王妙思为贵妃、居未央宫,与皇后共掌六宫大权。
这场腥风血雨直至在冬日才化为白雪,方才彻底平息,而渭水新结出薄如蝉翼的冰层恰恰覆盖了暗流涌动,虽仍不牢固,但大抵还了景朝暂时的太平。
是夜,紫宸殿内灯火通明,李玄独坐殿中金丝楠木雕龙纹案台前,身旁空无一人。为防前朝宦官乱政之祸,紫宸殿内外皆不准宦官靠近。
殿内香炉飘出缕缕青烟,龙涎香气溢满殿内,李玄放下奏折,轻抚着一支用料并不甚昂贵的迎春香囊,那香囊似是有些年份,边角处早已不得见丝线原本的颜色,似是时常被人拿出来观赏摩挲。
门口传来三声叩门声,李玄连忙起身放下香囊,疾步走向放着配剑的紫檀木架,注视着门口的黑影,紧握剑柄。随后那人轻咳三声、复又叩了三下门,李玄这才松开剑柄,亲自为那人打开了殿门。
来人有些惶恐,连忙拱手道:“参见陛下。”
李玄虚扶他一下,引他一同坐下,先撤下奏折,摆设上书画,装作一番深夜邀友一同品鉴诗画的样子后,才道:“容德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孟徽慎捧起茶杯还未待浅啜一口,连忙放下道:“容德谢陛下信赖,也未忘幼时伴读之谊。陛下是淮南王时,容德可以兄弟之礼待陛下,而对当今圣上,自是不敢忘君臣之礼。”
李玄抿了一口茶,示意孟徽慎不必如此拘谨,接着道:“容德兄之心,朕自然知晓,倒是未免打草惊蛇,未能以高官厚禄感谢九年间容德兄帮忙联络各方势力,实在心中有愧。”
孟徽慎连忙拱手道:“陛下过誉,于情于义,容德都应为陛下分忧。”
李玄见他如此,不由在心下叹了口气,到底是因为君臣之别生分了。他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嘉宁年间,有张家乱政,而朕登基后,王家势大,即便朕已提拔苏家,可终究苏家早已伤了根基,朝中可用之人太少。”
孟徽慎刚想回话,李玄便止住了他,一边把话题转移到这一幅美人图上,一边用手指了指外面。不一会儿,窗棂纸外就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待确认了里面实在讨论书画,且还是副美人图,一盏茶的时间,那脚步声又再度响起,从紫宸殿离开。
李玄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意,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孟徽慎不解道:“方才殿外是……”
“高禄。”
孟徽慎大撼,道:“高禄……?那人不是陛下的贴身内侍吗?”
李玄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容德兄可知双刃剑?我们这些年借王奋这步棋,一步步渗透进南山王势力和宫里,王奋也往我们这边渗透了不少他的人。他在宫内做近卫副统领时,更是借两方势在宫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若说宫中有三分我们的人,那另外七分都要是王奋的人。”
长叹了口气后,李玄继续道:“你觉得为何能有宫女跑出去给南山王报信?你又觉得王奋与张进私交甚好,如何能不知晓张进命人在承乾宫暗开密道?你又觉得若是他真心同我们一道,怎可能不封锁消息,反而令盛京中人尽皆知我弑父兄夺位?”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这个皇帝的根基,不稳啊。听闻最近王太尉可是好兴致,天天往凌霄观跑……”说至此处,李玄冷笑了一下。
孟徽慎似是恍然大悟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忽然想起了最近听闻的一件事,那王奋对外称,忽有一日幽梦中,于金殿为恶龙所伤,仙人忽至,赐其浮尘,与之共斩恶龙,待取得那恶龙首级,得仙人赐号‘青云真人’。名正言顺,好个名正言顺,原是如此。”
李玄看着孟徽慎道:“如今虽然宫中大多为他的耳目,多亏当年容德兄借云游四方之名替我联络寒门,朝中之人我们虽平分秋色,但若至地方,王家根基尚未稳固。只是这名正言顺……”
李玄手指敲了两下桌面,心下便有了答案,“当今儒释道共治天下,朝中官员任命皆以儒学、我们与那王家不分胜负,如今那王家协同凌霄观,我们便只得拉法华寺入局。朕有意迁宗祠入法华寺,每逢中元,于法华寺兴办祭祖大典。”他抿了口茶,若有所思,继续道:“听闻法华寺主持慧心法师……现如今正在蜀中云游?容德兄,当今时局不稳,朕无法亲自南下,还有一事劳烦。”
孟徽慎垂眸拱手,恭敬地说道:“但凭陛下吩咐。”
李玄拿出早已备好的圣旨,孟徽慎立马起身跪到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接过。
李玄轻扶起他道:“还望容德兄从速出发,恐慧心法师不愿入局,还望务必巧用言辞,劝得慧心法师亲自为来年秋日祭祖大典诵经。”
孟徽慎垂头慎拱手道:“臣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窗外天色渐明,有明光散入室内,落在案台处迎春香囊上。
李玄顺着迷蒙的光线望过去,双拳攥紧又松开,在孟徽慎离开紫宸殿前叫住了他,道:“容德兄,留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还有一私事想劳烦。”
李玄知道,当今时局,应当从速说服慧心法师归京,以防王奋借凌霄观生变。只是到明年便整整十载了,十载汲汲营营方换得如今帝位,这高堂,他必得坐稳当了,可是每逢夜深独眠于床榻之时,梦中所见,皆为妩娘。
她携迎春而来,此后万般春晖皆失色。
有誓终难忘,怎敢忘怀,岂能忘怀?
他带着些眷恋,开口道:“还望容德兄去蜀中之前,替我去扬州接个人。”
话毕,他走入内室,从暗格中拿了幅画出来。那画上漫山野的桃花中,一女子身着鹅黄衣衫,她如云的发髻中,斜斜插着这漫山遍野的桃花中最美的一支,她素手抚上那枝桃花,垂眸浅笑。
李玄将画卷小心翼翼地收好,不舍地放到孟徽慎手中。
他开口道:“还望容德兄去往扬州城钱塘镇烟波里为我寻此人后,再折道去蜀中。她本姓江,无名,原先是桃花庵的花魁,花名妩娘。如今她大抵是住在东侧第三户吧。”
这是地址他早就熟记于心,是当年他给她的地契,每逢念到这个地址,仿佛连时光都缱绻起来,总让他产生种种不切实际的妄念,譬如若当时祖父还是丞相、母亲还是皇后,而自己只是一不用挂心政局的王爷,他会三媒六聘地迎娶她、敬重她,会带她游历大好河川,最后找一处两人皆钟爱的地方,与她白首终老。
可若是她早就移心他人了呢……想到这里,李玄感觉心头一紧,鼻子莫名一酸,说不上的难受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究竟是他先辜负了她。
李玄开口又道,声音里夹杂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哀愁,“若是容德兄去寻时,闻得她早已另行嫁娶,切记莫要打扰她。”
孟徽慎嘴张了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恭敬行了礼后,便领命告退了。
昔日淮南王府仅有三级台阶,踏进去,只觉得是去寻访友人,如今紫宸殿则足足有九级台阶,太高了啊,高到他不敢也不能直视,里面住的是旧友,更是君王。
不会有人能忘记那天鲜血染就的大明宫,孟徽慎即使不愿,也不得不承认,旧友早已不同昔日。
唯有当他提及画中女子时,才依稀可见当日潇洒风流少年。
昔日,从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掠过层层飞檐红瓦,依稀可以遥望到紫宸殿,李玄在读书之余总会望向那里。
孟徽慎问到:“你总是往那里看作甚,小心一会儿太傅回来责罚你。”
李玄只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喃喃道:“前些日子那张贵妃诬告我母后刁难她,父皇也不问原委,只听她一面之言就责罚了母后。我读这些诗集,上面总写‘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种种,若是不爱,又为何要娶我母后,让她在宫里受这种侮辱。若是我将来要娶妻,我定要百般对她好,爱护她、敬重她,不让她和母亲一样受此冷落。”
然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年少所想,若是落入滚滚红尘中,便化作泡影散了吧。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浊世八苦,无人能得解脱。
孟徽慎缓缓走出宫门,只余下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散落在紫宸殿前九级白玉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