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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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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谢明霄隔三岔五就往安济坊跑,一会儿说自己心烦易怒不思饮食,一会儿说自己四肢倦怠气短懒言,一会儿说自己身热凛寒心悸不安,千帆觉得自己这两个月来闻见的药味儿比饭香多,蹲在厨房里叫苦不迭,跟看着谢明霄长大的宋嬷嬷抱怨:“您老是不知道,谢大人定是看上那安济坊的医女了!”
宋嬷嬷扇着扇子,好让火更旺些:“这不是好事儿吗?谢府也该有个理事的女主人。”
谢明霄才不管千帆背后说他什么,他只管上安济坊装病。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有余,六月中的一个午后,谢明霄又来了,一进门他就捂着额头:“大夫,我中暑了,这几日总是口渴心烦,精神不振,给我开点药吧。"
医女坐在柜台后面懒懒抬起眼皮:"这位大人,你两天前还说自己四肢厥冷,身寒战栗,给你开了两副益气生脉的建中汤,给你补中暑了?大人只有晕厥那次我把了脉,我们行医问药,望闻问切,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到底要干什么?"
千帆心里咋舌,碰上个厉害的角色了。
谢明霞被抢了白,也不恼,直接解了腰牌搁在台面上:“在下祭礼司太常谢明霄。"他严肃起来,很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医女扫了一眼腰牌,抬头跟他对视:"谢大人有何贵干?四月初七过了这么久,谢大人从我这儿吃了几十副药了,身子也该大好了。"
“我要你给我开点至宝丹。"谢明霞无视她欲站起来送客的动作。
"冰片价贵,一时半会儿倒供不上。谢大人要真是中暑了,我给大人开点桂苓丹露饮就是。"说着就要提笔写方子。
谢明宵拿她没辙,转头对千帆说:"你先出去。"又眼神示意旁边杵着等抓药的丹枫。谁曾想这丫头是个性子轴的,梗着脖子装没看见。医女定定瞧着谢明霄,片晌开口:“丹枫,下去吧。"丹枫这才退下,还狠狠剜了谢明霄一眼。
"是不是你?"谢明霄收起腰牌。
"什么是不是我? 谢大人,原来祭礼司如今监管大理寺了,民女竟愚钝不知,还望大人恕罪呢。”医女没半点畏惧。
谢明霄紧紧盯着医女的眼睛,沉吟片刻道:“四月初七祭祀,祭礼司用的朱砂被换成了浸过鸡血的碎砂石。京城坐堂行医的医馆不多,偏偏你安济坊在祭祀前两日买了几只鸡,又常开安宫牛黄丸,至宝丹这类需要大量朱砂的药。恕我直言,大夫,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从来说得好,叫做无巧不成书。我安济坊也要养活好几张嘴,买鸡自然是杀来吃。医馆有朱砂又有何出奇?谢大人贵为太常,想来也不会无凭无据冤我清白。”医女定定回视,“更何况,我们小门小户,祭祀是只有祭拜自家祖先的。这神鬼业报,报的是社稷国祚,若是上头真的精诚所至,想来这四海八荒的各路神仙也不会在乎撒在那些人牲上的,究竟是上等的朱砂,还是浸了鸡血的碎石吧。”
说罢她站起来,半推半赶地把谢明霄送出了安济坊:“谢大人贵步临贱地,既然要了至宝丹,等冰片有好的了,自然配好了叫丹枫送到府上。”
谢明霄被这医女的一番言论打得措手不及,没好气地揪起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千帆:“回去了。”
那医女看谢明霄走远了,便掩了门,摘下面纱:“他知道了。”
丹枫和墨竹从里间走出来:“小姐,那他……”
“无妨。他又没有证据,口说无凭罢了,心知又算什么?。何况我恨不得立刻生屠了那野蛮人,要是真因为祭祀出了什么好歹,那更算是好事一桩。”她恨恨道,“罢了,墨竹,你陪我跟爹娘上柱香吧。”
医女跪在蒲团上,望着供桌上两个牌位出神。
“爹,娘,女儿不孝,现在在蛮夷的铁蹄下讨生活,没能亲手杀了这些没开化的畜生。不过爹娘放心吧,女儿总有一天会为咱们家报仇的,不仅仅是为爹娘,也是为大成的子民。女儿是仁泰皇帝和德肃皇后的女儿,丧家失国之耻,来日必报。”她面上垂下清泪,插了香,又拜了拜,方起身。
仁泰帝十六岁登基,与德肃皇后年少夫妻,感情深厚,恩爱非常,践祚之初即下旨不再另娶,同年得萧璟宁,二十岁得萧颢宣。可能萧家真是神仙眷顾,两个儿子是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三十岁得了女儿萧影寒,更是蕙心兰质,诗书皆通,又喜跟着父兄弄剑舞枪,颇有身手,再加上德肃皇后御医世家,萧影寒跟着母亲也懂了不少医理药章。萧影寒及笄时,取字锦晖,封昭朗公主。
然而盛世难常,第二年西罗铁蹄就踏到家门口。萧影寒带着贴身侍女丹枫和墨竹从皇宫角门逃出去之前,她最后的画面是倒在金阶下被捅个对穿的父母,血从他们身体下蜿蜒出鲜红的河,眼睛却依然大睁着,有泪痕,惊怒和痛恨。
德肃皇后的胞兄杜时望原是翰林医官院令,仁泰十八年退而致仕,回了仁泰帝在京城西郊赏的地和农庄,又盘了一个二层的铺子租给一家裁缝。朝代更迭,那家裁缝死在铁蹄下,又逢亲外甥女来投奔自己,老院使索性将那铺子收回来,让萧影寒坐堂行医,自己也好暗中帮衬,只一点:须得隐姓埋名,不能透露半点自己的身份,就也这样把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直到萧影寒听说西罗传统是三年要大祭,一改往年牲畜祭祀便可的规制,要以七十七活人筑塔,每层撒朱砂,方可得天神庇佑,方可千秋万代,国祚永延。萧影寒心道放屁,当即决定去偷了祭祀用的朱砂。这朱砂好啊,可以给安济坊补货,入药镇心安神,量大了还可以毒死人,最重要的是可以搞砸西罗蛮夷的祭祀,管他这些鬼神之说有没有用,能给当朝皇帝添堵的事情,萧影寒是当仁不让。
以为祭礼司没想到这谢明霄还是个心细的,居然能发现朱砂不对头,又能摸过来,装病两个月就为了套线索,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暗骂着谢明霄,萧影寒的记忆里突然跳出一句“霜日明霄水蘸空”。她咀嚼着这句诗,半天也没想起全篇,晚饭吃得没滋没味,草草撂下筷子就去翻书,很快就寻到原词,是一阙浣溪沙: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澹烟衰草有无中。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好一个酒阑挥泪向悲风。萧影寒一下觉得悲从中来,转头对丹枫说:“我想喝酒。”
丹枫本想说一些公主还是要爱惜身子之类的话,见萧影寒眼底的湿意,只说:“是。赶明儿我去买就是了。”
萧影寒胡乱点点头,打发丹枫出去了。她想,若是谢明霄把这件事捅出去,明天自然会有大理寺的人来抓她,到时候必然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仅自己没命,还会连累舅舅,不如明天趁丹枫去打酒,顺便把墨竹也支出去,万一有什么不妥,这两个小丫头也还可活命。如此想着,萧影寒立刻收拾了些细软和药,又将匕首搁在枕下,才和衣睡了。
她不是没想过死,她妆奁的抽屉里有好几种可以即刻使人毙命的毒药,吃下去神仙也难救。只是她恨,恨铁蹄踏破好河山,恨骤失双亲无家还,这一切恨意最终汇到一处,便是如今朝堂上享天家富贵的平治帝。她想,她一定要活着,偷生也好苟活也罢,总是要留着一口气,杀了这个夺人家国的畜生,才能略为父母哥哥报仇,为风雨飘摇中挣扎求生的汉人报仇。
这么想着,萧影寒倒也平静了下来。自三年前的四月初七,一切都已经跌到了最谷底,如今只要活着,有一口饭吃,有傍身的本事,走到哪里都是向上向好,不会再比那天逃出宫前,回眸看的那一眼更差。
天光熹微的时候丹枫要出门去给萧影寒买酒。她梳洗整齐,在灶上温好了米粥和好克化的点心便出了门,一出门就一头撞进谢明霄怀里,谢明霄不防,差点被撞个趔趄。
“谢大人来干什么?”和“你去干什么?”同时响起。
谢明霄本来有一点蹲点别人家门口被抓包的心虚,又想起自己是堂堂祭礼司太常,哪能被一个医馆的小丫头质问?他清清嗓子:“你家大夫起来了吗?本官有要事相告。”
丹枫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是为了朱砂的事情来抓人的,便推脱说:“我们大夫昨夜便心悸不安,后半夜便发了热,好不容易才睡下,大人再有什么要事,也等人身子好些了再说吧。”
“心悸不安?怎么的,她可有跟你说是为了什么?”谢明霄往里瞥一眼。
“我们大夫宅心仁厚,因为牵挂病人的病情睡不着觉,也是常有的。”丹枫往后退两步,试图挡住谢明霄顺着门缝往里看的视线。
“那我就坐在这儿等,辰时你们安济坊也该开张了。”说罢便一矮身,坐在安济坊门口的石阶上。
丹枫看他这架势又不想是真的要把她家公主捉拿归案,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我要闹事”的气息,又不放心走,可又惦记着给萧影寒买酒,思忖再三,量他也不会擅闯,便匆匆跑走了。
虽说是初夏,清晨露重的石阶还没来得及被日头晒暖。谢明霄觉得凉意都要渗到屁股里,安济坊的大门才从里面打开。他正欲站起来,丹枫抱着酒瓶跑回来,额头上薄薄一层细汗,没等谢明霄说什么,她先告起状来:“大夫,这位大人卯时刚过就来咱们安济坊门口鬼鬼祟祟的,我说您还在睡觉,打发他走,他还不肯走呢!”
谢明霄也不欲与一个小丫头争辩什么,他目光淡淡地落在萧影寒脸上,那眉眼依旧可共春山争秀。
萧影寒紧了紧袖口里的匕首,让丹枫先进去。她心里有些紧张,面上却不显:“谢大人,又怎么了?”
谢明霄又往上站了一阶,和萧影寒一同站在石板上,微微俯视她:“你放心,朱砂一事,我不会再追究。究竟你出于什么目的调换了祭礼司的朱砂,如今说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只是以后别再让我抓到你。”
萧影寒嗅到一丝诡异的味道——毕竟破坏皇家祭祀,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重罪,这谢明霄居然就这么轻轻带过?“谢大人菩萨心肠,只是,你我非亲非故,又为什么帮我呢?”
“就当报答那日,我晕倒在安济坊门口你的救命之恩吧。”谢明霄淡淡道。
说罢便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就看见千帆连滚带爬地狂奔过来:“谢大人!不好了!”谢明霄微微蹙眉,千帆从小跟着他一起长大,经历过的离谱事情也不少,不至于在闹市区这样失态,襟前的系扣都跑开了。
“出什么事了?”谢明霄扶住千帆。
“百舸发来的急报,说老爷不行了。”百舸和千帆从前都是谢家的下人,谢明霄自做了京官便把千帆带在身边,百舸则留在家里侍候谢明霄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