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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祭祀 ...

  •   平治三年,新朝的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朝堂文武百官都为即将到来的祭祀忙得四脚朝天,谢明霄站在祭台边上,看那些粗使的奴才们搭烟囱。

      “礼部的大人们交代了,皇上这次祭祀可是要祭品涂朱,每一个祭品身上都要撒上朱砂的,劳烦肖公公务必尽心。”谢明霄侧身跟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肖德旺低声交代。

      肖德旺应下,又说:“也请谢大人体谅,每年这朱砂都有定量,前两年从未用过这么多朱砂,这样一来,翰林医官院那边还要应付。”

      谢明霄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如今虽已入了春,风还是料峭,越往北越冷,往年花早该开过一茬了,现在却一点没动静,连花苞都少见。谢明霄拢了拢衣襟,离开了祭台。

      平治帝本唤作达日阿赤,在软禁了弟弟、杀了六个哥哥和父亲之后成为西罗人的新可汗。掌权以后,雷厉风行,强制西罗男子入编作战,训练极为严苛残暴,又收缴全境粮草以供军需,不出五年就养出一批凶悍的铁骑。彼时中原王朝旧主仁泰帝长子萧璟宁戍易州,统永兴军,仁泰三十年西罗犯边,与同州驻军并骑将西罗军逼退至黑水河一带,拥兵不前。次年正月,西罗使臣上表,称愿议和,每年可上贡西罗产皮毛、明珠和矿石,唯愿大成以每年三百两黄金养之,则再不来犯。仁泰帝想,如今国富力强,年三百两黄金倒也不难应付,遂应允,并着人安排同年四月西罗使团入京觐见之礼。

      谁料当年还是西罗王的平治帝拿了金子即刻翻脸不认人,暗暗纠集十万精锐部队于与使团路线不同的“私路”,悍然挥师东进。——“私路”,顾名思义,和那些“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御道和沿着长城专门传递军事情报的“塘路”不同,是民间通商、转运兵兼转运兵员与粮秣需要的民间道路,多沿山梁河川,通行多有不便。仁泰帝次子萧颢宣时任殿前都虞候,奉命护送西罗使团,顾不上私路的情况,等他们反应过来,西罗大军已沿着私路一路进军,势如破竹,河州、密州皆破,离京师只有四百里。中原诸军本就有许多仰赖恩荫上来的纨绔,平时在家舞刀弄枪还行,真打起来没什么真本事,对上西罗铁骑杀气森然的刀剑,象征性抵抗了几个时辰便投降。四月初七,西罗兵破京师,仁泰帝与德肃皇后被杀,两个儿子皆被俘。自此天下易主,平治帝登基,改国号为虞。

      乾宁殿内。

      平治帝刚砸了一盏热茶,金阶下一地碎瓷片,热气蒸腾。贴身伺候皇上的太监总管常贵拂尘都丢了,忙欲给这臭脾气的皇帝换副新的茶盏,平治帝的怒吼就炸开来:“朕是入主中原不久,就算不能服众,对神鬼祭祀之事可从未马虎,每年都以七十七童男童女祭之。可为什么朕的心悸还是频频发作!你去给我叫谢明霄来,朕给他脸让他管祭礼司,这三周年大祭若有半点差池,朕唯他是问!”平治帝气得来回踱步,常贵公公战战兢兢地垂着头:“奴才听人说,谢大人一早就带着人去祭台监工了,想必是尽心的。”

      平治帝的气半分没消:“他一回来就让他来回话!”

      “奴才遵旨。”

      那地上还未拭去的茶水形成一小片模糊的镜像,倒映着大殿上“中正仁和”的牌匾,很快就被常贵公公擦去。
      .

      谢明霄照例每天都去祭台守着,倒也不是他本人多么看重这场祭祀,只是上次去给平治帝回话,平治帝大有揪着他的耳朵强调今年祭祀重要性的架势,还说什么这次祭祀要是再没用就让整个祭礼司陪葬的话。笑话,他每天蹲在这只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免得这群搭祭台的工匠里有不少西罗人,传出去说他无视西罗民风,传到那多疑的平治帝耳朵里去,谢明霄的脑袋就要不保了。

      四月初七祭祀正日,天阴得像要渗下雨滴。云是大团的黑灰色,很低很低,遮住近处的山尖,雾流得很快,像灰色的水。

      平治帝站在祭台前,随行的大驾卤簿有上千人,鼓吹乐队吹吹打打有半个时辰才停。谢明霄递个眼色过去,旁边四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就抬了第一层祭品上来。十一个目测年龄不超过十四岁,赤条条的童男童女被摆在祭台上,头发散乱,沾满了已经风干的血痂和泥土。几股金线扭成的绳子穿过他们的腿根,又穿过旁边人的腋下,让他们手脚固定着,摆成一个规整的圆环。他们头朝里,脚朝外,大多数都眼神麻木,偶尔传出几声抽泣的气声。

      谢明霄闭了闭眼,撒了一层朱砂,退到一旁。

      这样机械抬祭品,撒朱砂的动作持续了七次,谢明霄从旁边侍从的手里接过火把,举过头顶交给平治帝。

      火把噼噼啪啪,盖住了祭台上微不可察的啜泣声。

      火光大盛,谢明霄目无焦距,空空凝望着跃动的火舌,他觉得自己闻见了血腥味,像是祭台火堆里飘来的,也像他自己身上的。他好像没听到哭声,也可能是他耳朵里嗡鸣尖锐,盖过了外面的其他声音。他当祭礼司太常卿三年,每年祭祀都手生得像是第一次。

      谢明霄捻了捻手指,回过神来。

      他心里暗想,这血腥味怎么这么重,不应该啊。他把手指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面色大变:这血腥味根本就是自己手上的!谢明霄定下心神望了望平治帝,平治帝正负手望着祭台,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谢明霄心道,定是朱砂出了问题!有人掉包了本来的朱砂,换成了这些不知道浸过什么畜生血的砂石。

      谢明霄眯了眯眼,云压得更低了,似乎要盖住树冠。一阵疾风卷过,火舌弱了些,复又窜起来,舔着烟囱的底。谢明霄闻到熟肉的味道,盖过他手上的血腥味,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小时候,想到冬天跟爹娘裹着皮袄子,领子立起来,炙肉的香味引得他要伸手去抓,被娘轻轻用银箸敲一下手背,要他吃相端正点。

      鼓乐又响起的时候,雷声才从厚重的云层里滚滚而来。谢明霄慢慢回神,跟着其他的文武百官回了宫,又被平治帝叫去跪着听了三刻钟的话,无非是赞他这次尽心尽力,又说希望自己身子快好起来,又许诺来年一定让谢明霄一举升成正二品。谢明霄跪得膝盖都发木了,才磕头谢恩,诺诺地退出来。

      回到府里,从小便伺候他的小厮千帆迎上来:“谢大人,祭祀搞得如何?”

      “还能如何,”谢明霄半合着眼睛,抬起手方便千帆给他换下官服,“不过是循例做罢了,不出岔子就千恩万谢了。”

      “说是循例,这么大的工程每年都是谢大人一个人盯着,也从没出过差池,这多好呢。”千帆从架上取下便服。

      谢明霄没再说话,半晌方开口:“千帆,京城有哪些医馆常卖朱砂安神丸和至宝丹的?”

      千帆盯着谢明霄的脸左右看了一阵:“谢大人身体不适?昨天夜里不是睡得好好的吗,突然要安神丸和至宝丹做什么?”

      “……去打听打听,最好是集市近的。”谢明霄扯出个无奈的笑,“我身体好得很。你带上伞去,外面要下雨了。”

      千帆上手就要摸谢明霄的额头,被谢明霄偏头避开。千帆不放心地又绕着谢明霄转了一圈,看他确实不像是生病了的样子,这才跑了出去。

      一个多时辰后,千帆裹着一身雨水湿气,随手丢了油纸伞就跑进书房里:“谢大人,城西集市后巷口有家安济坊,是个女人开的。集市上赵老头说,安济坊的小厮两天前来买了好几只鸡呢。”

      谢明霄倚在椅背上,右手食指轻点着扶手:“女人开的?什么女人?”

      千帆有点莫名其妙:“就是个坐堂行医的医女啊,看诊都是蒙着下半张脸的,也不知道长什么样。”

      谢明霄倏然站起来:“明天告假一天,千帆,你陪我去会一会这个医女。”

      翌日五更天,天光将将泛出点白色,那白又总像是为下雨做铺垫似的笼着一层烟灰,一点一点晕开前夜雨浸透的黑蓝天幕。谢明霄没穿官服,换了一身水青色修了平素纹的常服。临出门又折回来,问院子里扫地的小丫头要了她们平时搽脸的铅粉,细细在面上涂匀了,又点了一些在唇上。

      千帆看他折腾,不解道:“谢大人,这是……?”

      谢明霄生得昳丽,眉骨锋利,眉黑且浓,似雾气也遮不住的黛色连山,眼睛却水波流转,未笑先含情。他本来就瘦,轮廓挺拔落拓,搽了铅粉更显得形销骨立,好像轻易磕碰不得的白瓷。

      这万里挑一的好皮囊张嘴却没好话:“你别管,我这副病美人的样子自有用处。等下我要是晕倒了,你扶我一把别让我磕掉牙就行。”

      安济坊不难找,穿过集市就见到猎猎飘扬的旗子高悬,白底黑字的“医”。谢明霄脚步不停顿,整个人往前扑去——

      “哎哎哎,谢大,少爷!少爷!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千帆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一把攥住谢明霄的小臂,心里暗暗骂他这个主子要演戏也没个预警,怎么说来就来啊!

      谢明霄悠然地趴在地上装晕,一边悄悄把被千帆拧在手里的袖口往外抽,听千帆浮夸地喊救命。

      “怎么了?”谢明霄头顶响起一道女声。

      “医官,医官您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您救救我家少爷吧,我家少爷怎么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少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随少爷去了我……”千帆演的愈发投入,恨不得当场挤两滴眼泪下来。

      谢明霄差点睁眼,没等他思考出是就地转醒还是装晕到底,就被人架起来搀进了安济坊里间的榻上。他感觉三根温热的手指贴上自己的手腕内侧,片刻那道女声又响起来:“丹枫,去煎了钩藤散来,格外加多三钱地骨皮,滚沸了就拿来。”被唤作丹枫的丫头应声,脚步远去。

      千帆还在尽职尽责地演:“医官,我家少爷不要紧吧?”

      “这位大人身体无妨,只是近日思虑过度,故而头晕目眩,也是常有的。”女声淡淡道。

      谢明霄故作艰难地睁开眼,医女的脸出现在他视线里:“我怎么在这儿?”演戏演到底。

      “大人醒了。大人想必是要事劳神,以致肝阴不足,肝阳偏亢,化风上扰,则作眩晕。我让手下的去煎了钩藤散,大人服了便会好的。”医女的眼波与谢明霄的轻轻一碰又悠然滑开,“我再开三天的方子,大人回去记得服药。”说罢她起身,准备在满墙的药斗子里给谢明霄配药。

      天光大盛,从窗格里照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金光的分界线。谢明霄的视线里,那医女身段颀长,柔亮的黑发如瀑,那身窄袖对襟月白色的襦裙在日光里被织上一围莹润如酥的光泽,令他无端想起类似“将翱将翔,佩玉琼琚”的诗句来。少顷,医女捧着纸包转过脸来,未被面纱遮住的眉眼就这样暴露在阳光里,端的是螓首蛾眉,清眸流盼。谢明霄一怔,忙装作直视日光后眩晕发作的样子垂下眼,并不理会自己鼓噪的心跳。

      千帆接了药,付了银子,又搀着这个“过劳而伤神”的主子回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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