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记得画桥头》西山暮雨

3、惊变

　　谢明霄听了，牙关不自觉打起颤来：“你说什么？”他十岁就没了娘，如今刚加冠没两年，爹也不要他了吗？他突然觉得千帆的声音变得很远，最后变成尖锐的嗡鸣，像一根针从他的耳朵钻进脑袋，搅得他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摇摇欲坠。

　　“皇上也听说了，让太仆寺给咱们备了马，咱们快回去看看吧。”千帆拉谢明霄的袖子，说话的时候哭音浓重。

　　谢府门前果然有两匹精壮的宝马。谢明霄游魂一样上了马，直到马跑出京城外，思绪才渐渐回笼，那种窒息的嗡鸣感减弱一些。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狂奔，直到太阳完全从山头消失不见，谢明霄才缓过来点。

　　“百舸的信呢？我看看。”谢明霄伸手。

　　“不是书信，是有人来传的口信。”千帆声音闷闷的，明显是哭过了。

　　“千帆，乖，别哭了。”谢明霄话没说完自己眼泪又留下来，风一吹，脸颊那两道皮肤刺痛不已。

　　千帆吸吸鼻子：“谢大人，您知道吗，我就是恨，我替您和老爷感到不值。皇上有什么？不过是仗着长老爷几岁罢了，若非如此，现在的东宫太子难道不应该是您吗？我……”

　　“别说了。”谢明霄先前还默不作声地听，直到他扯到什么太子，“以前在西罗，皇上还算我伯伯，如今哪有什么叔侄之情，只有君君臣臣。他可是杀了其他几个伯伯和堂哥当上西罗可汗的，我和爹没在那个时候命丧他的刀下，已经是偷生了。何况皇上也没说错，西罗可汗的可敦应该是西罗人，我娘是汉人，无论是长幼还是血统，他才是皇上，而他亲儿子那仁斯合才是太子，我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他让我做祭礼司太常是我屈才？是他无非是想把祭祀这种重要的事情抓在西罗人手里，而我是他的侄子，他稍有不满就可以在我爹头上扣一顶莫须有的罪名，拿捏我还不容易？”

　　千帆哑然：“可是……可是，如果不是老爷领兵，西罗怎么能征服乞骨部？怎么能拿下图瓦国？摩固王国？少爷，您别嫌我，在我心里，咱们老爷才是真正的人皇，无论是在西罗还是在中原。前朝大将萧璟宁，人人都说他将星转世，骁勇有谋，比起年轻时候的老爷，那也逊色不少。”

　　“那又如何？千帆，我爹是一柄利剑，利剑只负责斩妖除魔。当有一天，手握利剑的那个人变成了妖魔本身，利剑也势必会转过方向来，刺向本来拿着自己的那只手。你以为平治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为什么千方百计夺了我爹的兵权，为什么重新编了一只西罗军，为什么宁可强逼所有西罗男子参军，也不愿意再启用我爹以前手底下的良将？说到底，还是怕将军忠的不是君，是天下。”谢明霄说到激动处，声音越来越大，小腿无意识夹紧马腹，本来因为天色已晚而缓下来的马步又快起来。

　　赶了大半天路，他们已到了夏州地界。夏州当年地处西罗、乞骨和五多达部的交界，历来征战不休。先西罗王，也就是谢明霄的祖父命谢成忠披挂上阵，三方大军鏖战月余，终于将乞骨部打得退至黑水镇，五多达部损失太过惨烈而投降。谢明霄记得那年他八岁，送爹上战场的时候，大家都摔了酒碗，祝他旗开得胜，只有他七伯，如今的平治帝，阴阳怪气地跟祖父说什么“弟弟这一去可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呢，要是有什么不测，你这个汉人正妻，就由我来照顾了”的混账话。祖父怒极，抄起兽骨制的酒壶就砸到七伯脑袋上，留下一条暗红的血，像蜈蚣爬在他脸上。

　　夏州大捷，谢成忠凯旋而归，封苏德设，意思是卓越的将领。谢成忠回家没多久，又奉命出征焉州和屯州，结果大军在焉州遇上百年不遇的沙尘暴，本来三个月就可以打完的仗硬生生拖了半年，虽是胜仗，却也折了一半人马，谢成忠也带了一身伤。如此休养半年，本来和西罗井水不犯河水的图瓦国翻过鲁古山，夜里烧了鲁古镇大半人家，谢成忠伤没好全又领兵前去讨伐。西罗军本就连着打了两场仗，未待完全休整恢复就又北上到一个环境更恶劣的地方，将士们水土不服，有发高烧的有闹肚子的，被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的图瓦国杀退到达旦河。谢明霄的母亲听闻战事吃紧，接连失守，担忧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而他那杀千刀的七伯觉得谢成忠八成会死在达旦河边上，于是夜里偷摸熏香迷晕了谢明霄和他母亲房里的下人，企图对他母亲行不轨之事。谁曾想她素日服的一味药里同迷香相克，没被迷倒，发现小叔子进来便砸过去一个花樽，披上外衣就要闹到谢明霄祖父那里。谢明霄祖父是一个传统强硬的男人，觉得儿子固然可恶，这做弟媳的也定是干了什么勾引的事情，才会让儿子半夜摸去人家房里。谢明霄母亲大为受辱，当晚吊死在房梁上。谢明霄惊醒，却只来得及看到母亲悬在半空的冰凉尸首，而谢成忠却被困于胶着的战事，谢明霄的祖父也不让人告诉谢成忠，直到大半年后，谢成忠终于将图瓦军驱回鲁古山的另一边，才惊闻爱妻受辱自缢。谢明霄对于自己十岁那年的记忆只有母亲的尸体，许久后才归来的两颊凹陷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在那个流光了整个童年的眼泪。

　　他本来就不喜欢七伯，如今更是恨，小孩子纯粹的恨，恨他处处针对父亲，恨他侮辱他母亲又害得她自尽，恨他让自己十岁失恃。于是他在一个孩童的顽劣所被允许的范围里做出他微小的反抗，比如再不对七伯行礼，比如对七伯的儿子，他的堂哥那仁斯合频频挑衅，折断他的弓，用小刀划花他珍爱的鹿皮，总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找他们那房里的不痛快。

　　直到一个深冬的傍晚，那仁斯合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来找谢明霄，说自己做哥哥的，理应多陪弟弟玩，弟弟以前胡闹都是撒娇，邀请谢明霄一同去林子里猎兔子，还不让千帆和百舸跟着。谢明霄嘴上不饶人地骂了两句，倒也拿着弹弓一起去了。天色渐渐黑下来，冬天的山林在夜晚像长出鬼手，风穿林而过的时候发出尖啸，像撕心裂肺的嚎哭。他们走到山林深处，风声更厉，甚至盖过了他们踩在雪地上簌簌的摩擦声。突然那仁斯合发狠地将谢明霄猛推一下，谢明霄往前扑去——却是一个陷阱。谢明霄毫不设防地砸进一口深井，井下还有一些动物尸首，腐烂了一部分，发出浓重的臭气。那仁斯合站在井边上猖狂地笑：“你这个贱妇养的，你以为你爹是大将军，祖父就什么都依你爹吗？你以为祖父会让你爹当下一个西罗可汗？你爹这个没骨头的烂货，中原那个老头子给你爹赐他们的贵姓，你爹还真的顺杆子爬姓了谢，还娶了一个汉人女子，生了你这么个血统不纯的杂种！真是笑掉大牙。你这个杂种，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弟弟？你毁我的弓箭皮毛，你对我爹无礼，我忍你一时，你还真以为我怕你？我今天就要让你死在这儿！”他又往井里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谢明霄在腊月飘雪的井里，蜷在那些动物尸首的旁边呆了一夜。他觉得体温在从身体里慢慢抽离，手脚好像不再听自己的使唤了，本来臭不可闻的腐烂味道，现在也闻不到了。他又感觉到有一阵异样的暖，可能是出太阳了，但他太痛了，连把头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他听到谢成忠和千帆、百舸的呼唤，声音由远及近，急切得像是一个幻觉。他彻底地晕了过去，不知道自己怎么被从井里抱出来，怎么安顿到家里，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暴怒抽了那仁斯合一顿，也不知道他爹怎么决定迁出王府别居，从此跟七伯再不往来。他不太记得自己昏过去多久，也许早就醒过来，但还是混沌的。总之等他的意识完全回到身体里的时候，他七伯已经变成了一个杀红了眼的疯子，在狩猎场上挥刀劈向祖父，失了准头，刀刃砸在祖父的肩膀上。周围四散着其他几个伯伯的尸首，皆不是全尸。

　　火舌腾起，谢明霄的七伯拎着淅沥沥往下滴血的刀朝他和谢成忠走来。

　　“我的好弟弟，你还真是爱子情深啊，为了这么个身上流着汉人血的贱货跟我兄弟反目。”他冷笑着摩挲谢明霄的头顶，谢明霄必须要狠狠咬着腮帮子的肉才能抑制自己想要发抖的本能，又听见头顶上的声音叫他名字，“谢明霄。”

　　谢明霄僵着脖子抬头，看到他七伯溅满祖父和其他伯伯们血液的脸。“谢明霄，你知道吗，你爹本来不叫谢成忠，叫□□。你知道□□在我们西罗是什么意思吗？是英雄。你爹是西罗的英雄！”他又喘着气转向谢成忠，“你本来可以是西罗的英雄。你以为你年少出征拿下摩固王国，顺便替萧慎德解决了心腹大患，他给你赐贵姓谢，许汉人皇室女给你做妻，是真的看得起你吗？蠢货，他就是为了分化我们高贵的血统！弟弟，父亲最喜欢你，还拟了密文，在他身后叫你当下一个可汗的。但如今父亲死了，谢明霄是半个汉人，想来不能在你身后做新的可汗。我一个做哥哥的，少不了替弟弟分担，这密文我就自作主张，替他毁了。不如我先做了这个可汗，然后杀去中原当皇帝，我的那仁斯合，我的好儿子，那可就是太子啊！你说这主意好不好？”他狂笑起来，震得谢明霄耳膜生疼。

　　“我不杀你们父子两个，免得落下话柄，说本汗残害手足，有违你们汉人兄友弟恭的那一套。你就住在你现在的宅子里，永远，永远也不要离开西罗，等我当上了中原皇帝，你们两个再来给我做奴才，就最好不过了。”达日阿赤说罢扬长而去，留下谢成忠谢明霄父子跪在一地血污里。

　　……

　　见谢明霄说完那一串忠君忠天下的话之后好半天没出声，马又越来越快，千帆不禁叫他：“少爷？前面有客栈，要不要吃点什么歇一歇再走？您早上就急着去了安济坊，一口饭不吃也不行啊。”

　　谢明霄才从幽长又逼仄的记忆里回过神：“啊？啊……好，略歇一歇就继续走吧，见不着父亲总是不放心。”

　　第二天晌午，谢明霄和千帆回到了老宅。百舸听到动静迎出门来：“少爷！你们怎么不提前报个信就回来啦？”

　　千帆下马的动作滞在半空：“你说什么？不是你传口信说老爷快不行了……？”

　　中计了。谢明霄好像被钉在原地，他张了张口，喉咙就像被人凭空捏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