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26、26

　　二十六

　　笑了一阵，仲书也觉得床真的冻得受不了了，跳下床，二人之间有些尴尬，刚才的气氛好像被门口吹进来的凉风带走了。狐狸伸手去触碰他，却烫得一下子缩回来，他惊奇得瞪大了双眼——仲书体内，还在发热。

　　仲书没理会他，只是去捧起那只香炉，把手伸到里面，炉子里随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狐狸眼见寒冰从仲书的指尖蔓延到手腕，又延至全身，他想也不想，不敢摸，就飞起一脚，把香炉踢掉了。仲书手离香炉的那一刻，冰又从他的全身，化作湿气，消散而去。

　　“还在烧么？”狐狸跑到他跟前，托着他的手问他，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他不敢立刻放开，特地感受了一会儿，仍没有烧回来的迹象。

　　仲书惊讶地看着他，喃喃道：“没那么……”他突然一顿，猛地转过身去，道：“刚才火正烧着，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门外叫骂，说什么找我的狐狸讨钱之类，我听了心烦，便用火赶了他们……”

　　狐狸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解释：“不……那个……”

　　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办法把去赌坊的事修饰得好听一点。

　　“罢了，欠了多少钱？”仲书回身对他摆摆手道。

　　“他们只要我这身皮毛。”

　　“哦？”仲书挑了挑眉毛，“是个识货的。我说你怎么认识带法术的，把我的门都要炸开了。我以前偷偷下山赌钱，如果对方是识得法术的，绝不和他交手。身在道行中，怎么能看不出别人有道行而加以防范呢？”

　　这个……确实没注意到这点，以为是个小城，过去在榆塘都没碰上什么大难，哪知道会在这里栽跟头。

　　仲书开始看狐狸一脸傻样有些生气，却闻到他身上的烧焦味道，脸色柔和下来，不想让狐狸看见，便走过去把香炉拾起来，从里面挖出点透明的东西，吹一口气在手上化开，对狐狸道：“把衣服脱下来。”

　　“啊？”狐狸脸红了红，只得脱了，在仲书面前赤身裸体的，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毕竟不是人，没有那么敏感，也没有那么多忌讳，若是仲书也脱了他更高兴，所以一会儿也就从容自然了。

　　仲书在凳子上坐下，一边在他身上涂抹一边说：“你以前在榆塘，家里恐有些威望，又是本土的妖怪，大家互相有个避让默契。这里人生地不熟，来个外来神仙都要欺负，谁会把你这个狐狸放在眼里！”

　　狐狸想想也是，之前确有听闻爷爷一辈在榆塘玉山很是风光，父亲这辈倒是默默无闻，不过自己是爷爷的血统，还是有仗着点前辈的威风在榆塘混吃混喝，没碰到什么大麻烦，只是生来如此，都习惯了太平日子，又不常出门，也很少想到这一层。

　　仲书的手很凉，擦在伤处的动作又十分轻柔，狐狸为了方便他，自己撩起白发，露出白皙的后背，上面有几块黑红的烧伤。仲书一边涂，一边看着狐狸长长的手指，道：“你的手怎么……一直是这样去为我买东西的么？”

　　狐狸看看自己没有扶起白发的那支手，果然，指甲又长又尖，像是兽的爪子。他这才想起自己每次去买饭菜时，老板的眼神都很怪异，只得笑道：“若是你哪里痒，我用它给你挠挠……啊啊啊啊……”仲书一掌拍在他伤处，痛得他一下子跳起来，裤子也差点掉在地上，一回身，见仲书正挑眼看他，只得老老实实擦了一下痛出来的眼泪，又站回原地，待那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仲书，你的手真凉，不像方才那样了。”

　　“方才怎样？”

　　“烫得吓人，好像烙铁一样。”

　　仲书眉头一皱，却见狐狸飞快地回过头来说：“你别生气，我再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狐狸又道：“仲书，我觉得你真好。”

　　仲书失笑：“怎么好？”

　　“你就是很好，我没见过比你好的人。”

　　“那是因为你是什么也不会的狐狸。”

　　狐狸沉默一阵，低着头小声道：“我从狐狸之身，到化作人形，到习惯直立行走，学说话，学认字，学拿笔，吃煮熟的东西……变成个像样的人，就花了足足五百年。你本来就是人，后来又成了厉害的神仙，我到现在也没什么像样的法术，都是些旁门左道……”

　　仲书手上动作未停，看着狐狸完整光滑的背部线条，完全与凡人无异，还有些许灵气散发出来。不禁想起过去在华清的日子，虽下场可悲，但那一点一滴的日积月累还是令人怀念，还有那些自己经手的龙，曾一杭只带过一条，却是稀世罕见的强龙，自己带过许多，都是些寻常神龙。纵使如此，自己仍是尽心尽力，那些龙，从一尺多长，长到丈余，变化时更甚。

　　想到这，正好伤口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道：“把衣服穿上罢。”

　　狐狸穿上衣服，正笨手笨脚地整理，只听仲书道：“我也不是什么厉害的神仙，你也确实不是什么都不会，我驯的龙，很多还不如你。”

　　“怎么……怎么不如？”狐狸问道。

　　“季常与季霖那种是少数，多数龙上了天，仍是化作人形都勉勉强强，天庭驯他们本来就用来打仗，不需他们似人形，有喜怒，懂悲欢，若真像人一样，反而是麻烦。”仲书看着狐狸的眼睛，头一次觉得它们碧如潭水，“若是从前，我的龙对我有一丝依恋，我都会欣喜不已，总归不会那么寂寥。”

　　他没有说现在如何，只说了一句“算了，你也不懂，你总归不是人”，便匆匆出门，狐狸一看，原来是小道士站在那里。屋里屋外寒气渐渐退去，仲书长袖轻拂，那些烤死的花木又活了过来。狐狸并不奇怪，这与起死回生之术有天壤之别，那些花木本身也不完全是真正的花木。

　　总归不是人，这家点狐狸自己知道。他也总为这点庆幸不已，因为不用平白添那么多思虑烦恼，但现在，如果不真正作为人，就不知道仲书在想什么，也不能让他拿自己当作人看待，就不能得到仲书的心……

　　啊……他望着门外与小道士说着什么的仲书，夜色朦胧，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狐狸突然想起来，仲书并没有心，就算是这般，他怎么还是嫌弃有心的自己！

　　正当他想不明白的时候，仲书转过头，对他说：“你闯了祸，我又没办法在这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