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愆》妖梦铃

108、录音笔

　　“医生说你拒绝配合复健。”
　　“……”
　　时俊航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整个人倚在窗边，额角抵着窗户，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几个瞬间，呼吸似乎都带着炙热的痛意。
　　那个人好像正在被什么吞噬，随时都能够消散……
　　易博文走过去想抓他的手，却被默不作声地躲开了。
　　从他醒过来之后就是这样，不管是谁跟他说话，不管谁站在他面前，他都不愿意抬头看一眼，双眼空洞无神。
　　“为什么不愿意复健？”易博文在他面前蹲下，强硬地将他的手抓到自己手里，试图将他冰冷的双手捂暖“说话啊！”
　　还是沉默。
　　易博文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手：“时俊航，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拜托不要一直这个样子。
　　“……现在这样不挺好。”
　　他说话了，但是这话却让易博文听不明白。
　　抬头去看，时俊航倚靠着窗户闭上了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脆弱而冰冷。
　　“你刚才说什么？”易博文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时俊航没有回答，好像睡着了一样，紧闭着眼睛。
　　他想，或许现在这样也不错，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有他在的地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不管是时之城林岚，还是易家兄妹，都应该离他远一些。
　　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年少的谭钧舟就站在他身后，那个带着一身伤痕的小孩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从来都没有真正逃离那个名字。
　　“不要放弃好不好？”易博文握着他的手腕“时局肯定也不想要看到你这样的，他希望你可以重新站起来，不要让他失望好不好？”
　　时俊航睁开了眼睛，他用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跟易博文对视：“你知道吗？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家，都要活着回来。”
　　“嗯？”易博文小心应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有人在等着我，所以我不能死。”时俊航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随时都能够消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承诺，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已经死了，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时之城去世，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崩溃，而是默默选择了接受，同时也在默默地放弃了自己。
　　那个期待盼望着自己回家的人都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意义。
　　最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易博文头脑一片空白，只能遵循本能去跟他说话：“你还有我，还有林老师，我们都爱你的，别这样对自己，别这样对我们。”
　　时俊航只是垂下目光，没有回话。
　　“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的残废吗？”易博文盯着他。
　　还是沉默。
　　他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真当一个残废那又怎么样呢？易博文是一个好人，不该继续跟他纠缠在一起。
　　走吧！
　　他该找一个真正适合他的人。
　　“时俊航，我求求你了，不要这样。”易博文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的红血丝，他的手在颤抖，心痛到不知所措“你跟我说说话，不要这么狠心。”
　　“你该开心的。”时俊航突然将自己的手抽了出去，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人。
　　易博文：“什么？”
　　“你不高兴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时俊航冷笑：“你看我这样也没什么可以失去，人活着有时候比死了痛苦，你也不用再纠结该怎么报复我了吧。”
　　“你什么意思？”易博文心惊胆战地瞧着时俊航，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时俊航双眼无神，说出口的话冰冷刺人：“欠你妹妹的我还不了，这辈子都不可能还得了，你也可以放弃报复我的想法，如果非要我还不可，那就把我这条命还给她吧，反正早就已经废了。”
　　易博文好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委曲求全在我身边待这久不就是为了找机会报复我吗？不知道我现在这样，你有没有一点快意？”
　　他嘴里说着那些扎心的话，刺得易博文骨头都在发寒。
　　他只能干巴巴地反驳：“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时俊航，哪怕是刚得知他和易梓灵最初的关系时，易博文最多也只能想到一个不联系，从来没有什么报复的想法。
　　他不明白时俊航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想去抱住时俊航，却被他的眼神震住不敢上前：“你相信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你。”
　　时俊航不为所动，还是那样冷漠地看着他。
　　易博文站了起来：“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走廊外护士来来回回走动，病房里的两个人一站一坐，明明是伸手就能触碰得到的距离，却又好像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碰不到对方。
　　这一刻，易博文总算明白了那一句“心若分离，咫尺天涯”的意思。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
　　而时俊航从头到尾，都没再看过他一眼，重新闭上眼睛，倚靠着窗台沉默。
　　好像连阳光都没办法照到他身上，易博文浑身发寒，他好像感觉这个人离他越来越远，而他根本没办法阻止。
　　晚些时候，易梓灵来了。
　　这是自时俊航住院之后，易梓灵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跟他见面。
　　跟自己哥哥一样，易梓灵站在门口看了那个人很久，才抬起脚走过去。
　　人走近的脚步声不轻，却始终没有惊扰到那个倚靠着窗台休息的人。
　　她回头看了眼门口，易博文和林岚就守在门外。
　　林岚刚从医生那边过来，手里拿着时俊航的病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低沉。
　　“时俊航，是我。”易梓灵轻声喊出对方的名字。
　　时俊航微微睁开眼睛。
　　易梓灵呼吸一顿，看着那双眼睛有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
　　时俊航没有说话，默默把目光偏向窗外。
　　“我……我哥都跟我说了。”易梓灵轻声道“所有事情。”
　　“嗯。”时俊航的反应有些平淡。
　　易梓灵道：“之前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她那个时候确实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现在想起来，作为当事人的时俊航听到那些话一定很不好受。
　　时俊航顿了一下，偏过头看向她：“你用不着道歉。”
　　错误已经铸成，自己是这些错的酿成者，他都认，所以易梓灵没必要道歉。
　　“时俊航，如果我说，我原谅你了。”易梓灵紧盯着他“你会怎么样？”你会好起来吗？
　　“……”
　　她看见那个人好像在出神，不由得开口：“时俊航？”
　　“抱歉，不过你没必要原谅我，不值得，还有谢谢你来看我。”时俊航不为所动，并没有因为易梓灵的话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曾经他真的很希望能听到她嘴里这句话，他想要求得易梓灵的原谅，想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过，可是现在听到了他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他不值得被原谅。
　　四年前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害怕不被原谅，相对的四年后他就得承受那个逃避的后果，只是这个后果不该有时之城来替他承担，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终归还是自己的错。
　　比道歉更难的是原谅，尤其是原谅自己，他原谅不了自己。
　　“我们是朋友。”易梓灵看不得他现在这个样子，觉得揪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
　　时俊航是骄傲的，他不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对他不公平。
　　“自暴自弃？”时俊航像是突然回了神，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得到，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就没有困难。
　　易梓灵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敢轻易插话。
　　“后来我发现，我确实是最特别的那个，只会给身边的人带去厄运的那种。”时俊航态度平静得像是客观评价一个物件“你也该离我远一点，要不然不知道未来还会有怎么样糟糕的事情发生。”
　　他说的是事实，自己亲生父母、易梓灵的父母、那四个孩子、时之城……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跟他走得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并没有。”林岚终于忍不下去，跑了进来“你没有给我们带来厄运，你是我跟你爸爸唯一的孩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贝。”
　　时俊航任由她抓着自己。
　　林岚抱着他的双手：“不要这样对自己好吗？你永远是爸爸妈妈孩子，我们一直爱你。”
　　她跟时之城这一生所求不多，只是期待着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期盼他能够过得开心。
　　明明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实现起来却这么难呢？
　　易博文走进来将自家妹妹拉出去，留给这对母子单独相处的空间。
　　林岚望着自己的孩子：“我已经失去你爸爸，现在就只剩下你了，不要对妈妈这么狠心好不好？”
　　“……对不起。”
　　林岚眼泪潸然落下：“俊航，妈妈没那么强大的内心，会承受不住的。”
　　时俊航哑然，他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从来都让他们为自己操心，还没有让他们享过一天福。
　　“可是……我真的好累。”时俊航指尖微动“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时之城为他付出了多少，连性命都搭进去了，可自己又为他做了什么呢？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到。
　　林岚摇头，她想说不是这样，想说时之城没有怪他，让他不要这样胡思乱想想。
　　“对了，录音笔，我这里有一个录音笔。”林岚从身上找出来一个录音笔“这是你爸爸留给你。”
　　林岚将那支录音笔塞进时俊航手里，抓着他的手让他紧紧握住。
　　这是她给时之城收拾遗物时在他办公桌上找到的，林岚听了几句，知道这是时之城留给时俊航的，便拿到了身上。
　　时俊航手里握着那支带有温度的录音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林岚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听一听吗？”
　　时俊航看着自己母亲期盼的目光，按下了录音笔的按键，时之城的声音传出来。
　　“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回来，虽说对自己的安排挺有信心，但我总觉得好像有哪里被人牵着鼻子走……”
　　时之城当时没想太多，只是想跟自己儿子说句话，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全没交代，当然了，那个时候时之城并不是真的预感到什么，他只是想留个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后真的就派上用场。
　　录音笔那端，时之城想了又想，斟酌着开口：“算了，不说这些……俊航，其实当时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越来越好，但是现实好像并不怎么样，你总是难过，总是被现实伤害，而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时俊航捏紧手里的录音笔。
　　“不知道这支录音笔最后会不会落到你手里，没落到的话最好，如果最后你还是拿到，那我想跟你说，时俊航你是我和林岚一直放在心上的孩子，也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是我们的骄傲，只可惜没能再听到你喊我一声爸爸，也没办法再陪你走下去了，我不想逼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够好好活下去，能够开心，我就满足了。”
　　为人父母，其实心愿都很简单。
　　易梓灵有些不忍再听下去，转身离开，易博文赶紧跟上去。
　　两人一路脚步飞快，离开医院的大门口才慢慢降下速度。
　　易梓灵回头看向医院的大门，朝自家哥哥说：“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知道是因为看到这个样子的时俊航，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总觉得心头好像压着一座大山。
　　易博文没有说话，他比谁都难受，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点点崩溃，他看得见却完全没办法阻止，那种无力感弥漫在他的四肢，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会好起来吗？”
　　易梓灵想起之前自己跟易博说过的话，她说时俊航始终还是时俊航，他可以救得了自己，可是今天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好像没办法再坚持自己那个说法了。
　　再坚强的人都会有崩溃的时候，自救的前提是得有求生欲，这些她都没法在现在的时俊航身上看到。
　　作为一名记者，易梓灵看过太多在痛苦中沉沦最后迷失在痛苦里的人，她不希望某一天看到自己认识的人也变成那样，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易博文茫然：“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不能不知道该怎么做。”易梓灵转过身盯着自家哥哥“他现在需要你。”
　　易博文苦笑：“你看他像是需要我的样子吗？”
　　他进一步，时俊航能退一千步，无论他说什么，时俊航都不会相信，他只会觉得自己是在欺骗他，是在蓄意报复。
　　易博文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先前那些小心翼翼地靠近，在他的眼里竟然是预谋报复。
　　这个认知让易博文整个人都挫败。
　　他好像又做错了事，因为他的胆怯，因为他的犹豫，他没有及时跟时俊航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他总以为就算自己不说也没关系，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耗，对方总有一天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思，后来面对时俊航淡漠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拖再拖，现在再想要说清楚，对方却已经不再相信。
　　在面对时俊航的事情上，他总是没有做到正确的选择。
　　“不管他现在需不需要，你都不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易梓灵看着他“哥，无论发生过什么，你在他心里始终是不一样的，你得帮他。”
　　易博文顿住。
　　易梓灵拍了拍自家哥哥的肩膀，呼了口气道：“他现在还在，所有事情都还来得及，别让自己后悔。”
　　现在不是四年前，四年前时俊航直接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生死不明，他们根本无从下手，而现在，他还在。
　　只要他还在身边，就一定会有办法让他重新面对生活，他们不能放弃。
　　易博文指尖微颤：“我害怕。”他怕那人离他越来越远，而他根本没办法阻拦。
　　易梓灵拍了拍他的胳膊，沉默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