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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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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氏和宋锋闻言皆霍然失色,两个人快步往潜园的方向走,越近越能闻到一股几乎诡异的气味,兰氏掩着嘴几乎呕出来,宋锋脸上也难掩戚然之色,在场的除了霍世安和几个仵作之外,都吐得昏天黑地。唯有被捆住手脚的宋钊哭得满脸是泪。
在升腾着的白烟之中,霍世安正在指挥仵作填单子。
他的神情肃穆,丝毫没有被惨状影响到。
“尸体胃中没有梨羹的残渣,而方才二公子说宁国公死前有人给他送过梨羹,这便是第一个疑点。”霍世安在季福端着的铜盆中洗手,“蒸过后的尸体,在腰腹处出现了两处淤青,死前显然遭受过大力撞击。又因为迅速放血的缘故,淤青并没有来得及显示出来,死者显然曾和人发生争执。”
“我在尸体的喉咙处发现了有毒的痕迹,而胃中没有。显然有人故意等宁国公死后,将有毒的梨羹涂进他口中,意图嫁祸给送梨羹的二公子。”霍世安抬头看向宋锋,“大公子,咱家说得对吗?”
“霍大人神机妙算,自然是合情合理。”宋锋镇定道,“看来是我冤枉了二弟,还得向二弟赔罪。”
霍世安擦干净了手:“下人们说,送过梨汤后,再也没有见过潜园中有人进出,若是凶手杀人,必然是送梨羹前便藏在宁国公的房中。事发时已经快入夜了,能在此时入府的,必然不是门客幕僚,而应是府中人。”
“国公大人一直有心悸的症状,常年服药。有人偷偷调包了国公大人常吃的药,而案发当日有人蛰伏于梁上,先故意惊吓国公大人,而后与他发生肢体冲突,引发国公大人的心悸之症,最后再嫁祸给宋钊。凶手自然知道京中的一出连环杀人案,索性模仿作案手法,对外便称是杀人凶手入府行凶。若是再有人深查,也只能查到是二公子下毒杀人,又有谁能查到自己呢?”
“此人从房顶逃离后,顺着桂树离开了潜园,又怕自己的行迹败露,所以以屋漏之名,给各院重新贴瓦,并故意把桂花树的枝干一一砍伐,企图躲避查验。”
电光石火间,宋锋和宋钊的脸色一起变了,宋钊扭动着身体对着宋锋嘶吼:“父亲如此疼爱你,你竟然谋害父亲,宋锋,你疯了吗?”
话还没说完,便有府丁堵住了他的嘴,他踢动着腿,口中呜呜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原本弱不禁风还在垂泪的兰氏此时缓缓站起来,季福拔出腰侧的佩剑:“霍大人是皇上派来的人,你们要做什么?”
兰氏施施然走到霍世安面前,轻声说:“想不到你确实有几分本事,宁国公他已经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是皇后的嫡亲姨母,正一品诰命夫人,就算是查出真相又如何?你若是听话闭嘴,还能做你的风光内侍省副将军,若是不听话,你便走不出宁国公府。”
多年来,威胁霍世安的人不只这一个,他其实并不畏惧。但此刻,听闻此言,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他把季福方才记录的卷宗推到兰氏面前,笑着说:“既然国公夫人都开口了,那霍世安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一切便如夫人所说,是宋钊意图毒杀宁国公。由夫人家法处置即可。”宋钊眼中的最后一点亮光彻底消散,他的脸彻底灰白下去,他垂着头,无声的掉下一行眼泪。
兰氏没想到他这么轻易便投了诚,接过卷宗翻看两下,随后便扔进了方才蒸尸体用的火坑里。
“好。”兰氏满意的点头,看了一眼宋锋,“送霍大人出去吧。”
二人四目相对,宋锋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潜园的门,还没走出一箭之地,立刻有府兵一拥而上,把季福和霍世安捆住了手脚。季福双目圆睁:“你不守信用!说好的放我们离开!”
宋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指:“母亲说放,我可没说。下辈子再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之前,记得多带几个人。先把他们关进牢房里,派人盯好了,也不许他们死了!”
府丁们把霍世安、季福还有两个仵作关进了国公府的私牢里,那两个仵作都面若死灰,一言不发,倒是季福被捆住了手脚轻轻挪蹭到了闭目养神的霍世安身边:“大人,我演得好不好?”
霍世安掀开眼皮看他一眼,随即又闭上:“聒噪。”
他自然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兰氏同宋锋所为。但他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处于九重帝阕之中的皇后。她是傅平的依靠,也是攻击姜家的利刃。他要在姜湄离开他之前,把所有会危害到她的人一一铲除,这样他才能彻底安心。
这一切,他甚至不惜以自己为饵。
*
姜湄连着好几日都没有见过霍世安,不光是霍世安,便是连他身边的季福也没有见到。府上众人神情肃杀,就连苏姑姑,都不再像过去那样和姜湄温柔说笑。
今日下了一场秋雨,打落了梧桐树的黄叶。姜湄坐在窗边看着细雨斜织,把梧桐树最后一片树叶打落了。
一晃已经快七日了,霍世安不仅没来看过她,甚至连个口信都没有。这样的事本就是不通常理的。十四岁的姜湄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既不被外界打扰,也很少受世俗观念影响,在她有限的人生里,霍世安便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木门吱吱呀呀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姜湄循声望去。
苏姑姑快步走进来,身上笼罩着一层湿淋淋的水汽,她手里拿着姜湄的风氅,低声说:“姑娘,咱们可能要出门一趟。”
“怎么了?”姜湄偏过头看她,苏姑姑的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微微发抖,眼睛里泛着血丝,她拉起姜湄,把兜帽戴在她头顶,“好姑娘,什么都别问,到了你就清楚了。”
她扶着姜湄往外走,手也像冰块似的冷。一架马车停在府门外,赶车的人也都是陌生面孔,姜湄心中不安:“霍叔叔不让我离开这。”
驾车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厮,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上头是一个烫金的霍字:“是霍大人吩咐的,姑娘跟我去就是了。”
姜湄抿着嘴唇上了马车,苏姑姑却没有上车,她低声说:“霍大人只说叫你一个人去,姑娘你记得,到了之后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害怕,也不要哭。他愿意叫你过去,一定是有了万全之策。”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了半个时辰,而后才进了长安城的城门,街上人来人往似乎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姜湄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长安城里了,外头的招徕声很是新鲜,可她的心却揪得紧紧的。
往城北的棉康巷走,在棉康巷与泰悟街交口,姜湄下了马车改换轿子,一路七拐八拐,终于听到了一个木门的门口。门从里面被推开,小厮领着她进去。
院子里别有洞天,比郊外的私宅要小些,可看上去水榭玲珑,是个雅致小巧的院落。一进门便是扑鼻的药味,小厮在前头替她引路,这里的奴才们每个都是神色匆匆的样子,姜湄一头雾水地走到主院,这是一个面阔五间的居室,外头没有题匾额。
小厮摆了个请的手势,姜湄便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热,一股热气直接扑在脸上,左侧的帘子掀开了,姜湄便往左走,这是一间书房,摆设大都简单肃穆,再往里便是卧房,鸦青色的幔帐垂着,有一位医者正在行针。
姜湄的目光便落在了这只手上。
毫无血色,也没有生机。这只手垂在床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正巧那个医者把最后一根针收起来。
行针的老头看上去得有七十多岁,头发胡子都留得老长,看上去也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捻着胡须,只把姜湄当做了亲眷:“他中毒很深,而且只怕不是一种毒,下毒的人只盼他能速死,所以几种毒药的药性都很霸道。只不过药物之间相生相克,几种虎狼药下去,反倒冲淡了些毒性。今日的针行完了,明日老朽再来。”
几句话说得姜湄红了眼圈,犹豫良久她终于问:“他会死吗?”
单鹤捻着胡子忖度片刻:“前日来时,我觉得他胜率不足一成,昨日觉得能有二成,到今日看,觉得三成有余。他晨间醒过一次,还和别人说了会话,看样子应该见些起色了。”
姜湄轻生谢过,在霍世安的床边站了良久,竟不敢掀开帘子。
他晨间醒过,想来便是那时候才叫人把她接来的。
想起苏姑姑的那句:“他愿意把你叫来,一定是有了完全之策。”内心才稍稍安定。
她提裙走到床边,蹲下来握住了那只手。
好冷,冷得像一块握不住的冰,甚至不像是一只活人有的手。姜湄掀开帘子的一角,霍世安平卧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眉心浅浅蹙着,看得出不太舒服的样子。
姜湄走到外间,推开门。那个小厮还站在门口,看见姜湄出来才轻声说:“早上霍大人醒来过一次,命我把姑娘接过来,说等姑娘见过她,再让我问一问姑娘,还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若是不愿意,屋子里有金银细软,还有田庄地契,足够养姑娘后半辈子。”
霍勇想到自家主子早上的样子,就觉得难受。那时他刚醒来,听单鹤说能有三成胜算时长长舒了口气,偏过头笑着对他说:“要是不足一成,我就不叫她来了,偏偏有三成,让我觉得能拼上一拼。”他咬着牙让人替他换了衣服,把脸上的血迹擦掉,身上的伤痕用衣服遮掩着也看不出来。然后问他:“霍勇,看上去是不是没那么吓人了?”
主子从来不是为情所困的人,可偏偏就把这个比他小了一旬还多的女娃娃放在了心尖上。
姜湄的眼圈还红着,她咬着嘴唇摇头:“他的药熬好了吗?”
霍勇摇头:“今天才换了方子,还在煮着,好了我再拿过来。”
姜湄轻点头,转身回了里间。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下得很是细密。屋子里的火龙烧得熏染旺盛,霍世安的额头出了薄薄一层冷汗。他像是很冷,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姜湄凑得更近些,听到了霍世安轻轻低喃:“簇簇。”
一颗滚烫的泪滴在他手背上,姜湄扑上前,忙不迭的说:“是我,我就是簇簇。”霍世安皱着眉,很努力地想要醒来,可始终无法睁开眼睛。
姜湄脱掉鞋履和外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她猜霍世安身上或许有伤,不敢贴得太近,只敢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霍叔叔,你再睡一会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
霍世安的身上带着浓郁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可除去这些气味,还有着姜湄很熟悉的味道。她轻轻闭着眼,竟然很快便睡着了。
霍世安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漫长得没有边际的梦,这里是冰川与荒原,他举目四望,阒然无声,只能看见他自己。
脚下的冰原和迎面吹来的烈风像是利刃,割破他每一寸皮肤。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时轻时重,某一瞬间,他想,大概死了就是这种感受吧。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有声音远远传来:“我就是簇簇啊!”
簇簇是谁?
他该认识吗?
像是秋阳撕破了阴霾,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张纯粹的笑脸,她回头看向她,笑靥如春花曼丽。
他想起来了,他忍不住四处寻找,却不知道声音的方向。
一双温热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一个软软的身子凑了过来,霍世安低下头,竟然是五岁时的姜湄。她穿着初遇时穿的衣服,梳着双螺髻,眉心点着一个红点儿,像是年画娃娃。她对着他灿烂的笑:“霍叔叔,簇簇要吃糖糕。”
那颗左奔右突的心突然静了,突然脚下的每一步路都开始有了方向,霍世安弯腰把她抱起来:“好,我带你去买。”
从那时起,满足她,成了他活着的意义。
霍世安醒来时,还在微微发热。四肢绵软地用不上力气,他想要叫人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的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多天,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倒是霍勇推门进来,看到他醒着立刻走上前,惊喜道:“主子,您醒了!”他沉声向他汇报着这几日宫内宫外的动向,难得的,霍世安走神了。
霍勇回来了,那说明姜湄应该已经来过了。但此刻她并不在,大概是已经拿了地契房契走了。这是霍世安所盼望的结局,她远离纷争,能够宁静的度日。他缓缓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下一秒,就听到有欢快的脚步声响起,姜湄拿着一本书走进来,声音明朗轻快:“霍大哥,你来啦!你放心吧,霍叔叔的药我已经喂过了,粥也在熬了,你瞧,我拿了本书给他读,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像是一束光猛地照进来,霍世安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照亮了。
霍勇站直身子,姜湄一瞬间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霍世安,他那双素来好看的眼睛半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儿,听见她说话时微微一颤,旋即抬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姜湄的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
霍勇知趣地退了出去,姜湄挪着步子走到霍世安床边,之前他昏睡着,她还能大着胆子凑上去,可他醒了,若是她还像之前那样,霍世安便会训斥她。姜湄搬了个杌子坐下,把手里的书卷往身后藏了藏。
霍世安微蹙着眉对她缓缓伸出手:“什么书?”
他才刚醒来,手上虚浮无力,姜湄握住他的手又塞回被子里:“没……没什么。”
霍世安冷冷的目光飘过来,姜湄目光飘乎:“是才子佳人的画本。”她把书卷递到霍世安眼前,第十五回折了个角,看样子上回是读到了这。
“公主,不行,你我云泥之别,我只是区区侍卫……”
姜湄的脸逐渐泛红,她揉着自己的衣角,声若蚊蝇:“别念了。”
霍世安把书扔到地上,困倦地捏了捏眉心,喊了声:“霍勇!”
霍勇在门外应了一声,霍世安到:“谁让你给她看这样的书?去领二十个板子!”
“……是”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镂刻着瑞兽的博山炉青烟澹澹。姜湄趴在他床边,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背。霍世安很少会说他的事情给她,姜湄只知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地说:“你能不能别总让我走啊。”
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他命人拿一堆银子给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姜湄抬起眼睫:“这世上我除了霍叔叔谁也不认识,你要是让我走,我又该去哪呢?”
她的身量已经慢慢长开,那张脸仍旧像个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灵动透亮,有一股子倔强劲儿。霍世安心软了,他温声说:“不是想赶你走,你自己其实看得很清楚,跟着我往后都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若我是正常人也就算了,偏……”他顿住了。
像是久远的伤疤被开了一个口子,霍世安偏过头闭口不言,姜湄却忍不住追问:“偏什么?你哪里不正常,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这种事是难以启齿的,霍世安也不想把那些腐烂的、肮脏的事情说给她听。他抬起手,松松的落在姜湄的发顶,她的发丝细软,在阳光下散发出黛色的光影。
“以后你就知道了。”霍世安说,他还在病中,强撑着说了很久的话,已经有几分精力不济。
“难得进到城中来,一会儿让霍勇带你出去玩吧。”他微微闭上眼睛,“登云楼的炙羊肉不错,你去尝尝。”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感觉很累很不舒服的样子。姜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热。她的手顺着他的额头划到双眼上:“你睡会儿吧,我陪着你。”
霍世安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若是不嫌我,便上来睡吧。”
姜湄如蒙大赦,三下五除二的脱去鞋履和外袍,钻进了霍世安的被子里。他身上的药香清苦,却是极安抚人心的。姜湄大着胆子离他更近些,把头靠在霍世安的肩膀上。霍世安皱着眉想要开口,却听姜湄细声细气地说:“都快把我吓死了。”
霍世安蓦地心软了。她日渐长大,只怕能和她相处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少,想到这便不由自主的轻纵她几分,想到这,那些责备的话便不忍说出口了。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隐约觉得在梦境深处,姜湄身上淡淡的香气轻盈地飘了过来。。
再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窗外的灯笼上高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照亮了细密的雨丝。霍勇轻声来报说代别江来了,姜湄揉着眼睛坐起来:“你们先聊,我去看看你的药。”
她还困倦着,想来是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几缕细软的发丝黏在脸上,两腮上还挂着樱粉色。霍世安心中有怜惜之意,叫人把她的氅衣拿过来,姜湄半闭着眼抬着下巴任由奴才们把系带系紧。
小姑娘被人簇拥着出去了,屋子里紧跟着便冷下来,霍勇扶着霍世安坐起来,一边说:“季福前些日子便行动如常了,内侍省缺不了人,他已经回去了。宁国公夫人这次闹得有些大,连皇上都过问了,不过大人放心,宁国公府如今一直被咱们盯着,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
“嗯。”霍世安轻轻颔首,“也不用这么严防死守,挑个好时辰,在皇后身边说这么一嘴就够了。”
“杀人栽赃,还谋害大人您。难不成,这位国公夫人还能靠皇后脱罪不成?”
“能与不能,都在他们一念之间。”
霍勇往香炉里又投了几块香饵,代别江就走了进来。他今日没有穿官服,一身深色玄端,行动间大有肃杀之气。霍勇给他到了茶水便退了出去,霍世安坐在床上对他拱手:“您来了。”
代别江在床边的太师椅坐下,打量着霍世安的神色,而后叹息说:“看你可算是好些了。咱家从国公府把你带出来的时候,你像个死人一样,真叫人害怕。”
“还没当面谢过干爹的救命之恩。”霍世安神情颇为肃穆,对着代别江拱手。
“这倒免了,”代别江摆了摆手,把茶盏端到眼前,“今早的时候,皇上还向我问过此事,问我说该怎么处置好。咱家想着这多少是天子家事,外人不好置喙,还是大事化小的好,只是如此,便让你受了些委屈。”
代别江一开始便是忠于太子的人,能在皇后那边卖好的事情,他从不少干。
“全都听干爹的。”霍世安态度很恭敬,“只是若皇上问起来……”
“余下的咱家心里有数。”代别江终于喝了一口茶,“宁国公夫人那边已经承诺,等风波过去给你一千两金。谁嫌银子沉呢,你说是不是?方才那个女娃是你看上的人吗?这么多年你身边一直没有贴心的人,这些金银拿给你,等你不想干了,给她买几间庄子,过太平安生的日子不好吗?”
窗外雨声细密,夹风伴雨地打在窗纸上,霍世安垂眸一笑:“她是儿子朋友的女儿,干爹说的事儿子心里有数,一切就听干爹安排吧。”
“这就对了。”代别江满意地一笑,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双晦暗幽深的眼睛,“太子和皇后都会念着你的这一份情,他日太子登基,不会亏待你。”
二人又说了一会朝堂上的事,茶盏续了两遍水,代别江起身告辞。出了正厅,身边的下人往代别江的头顶撑伞,一起走进了雨幕里。幢幢的影子并着梧桐树在灯下的树影,宛若鬼魅一般。
“和国公夫人说,该备着了。现在可不是舍不得女儿的时候。”
*
宁国公府如今死寂森然,家仆被遣散了一批,如今的国公府宛若一座巨大的牢笼,向来喧嚣热闹的巷子里连个人影都不见。
兰氏盯着跪在面前的宋锋,冷笑说:“原本不知你有这样天大的胆子,难不成你真觉得自己是孙猴子,一个筋斗能翻到天边儿去?”
宋锋已经跪了两天了,熬得眼睛都微微泛红,他往前膝行几步,拿手扶着兰氏的膝头:“母亲,儿子已经知错了。为今之计,该是如何改过,如何翻身啊!”
“翻身?”兰氏怒极反笑,“如今,你我还能翻身么?”
“当然能!”宋锋的神情之中露出几分急切,“母亲难道忘了柔儿,皇上那么喜欢她,只要把她送进宫去,我们的危机不就迎刃而解了?”
“柔儿,好啊,”兰氏一把拂开宋锋的手,“我原以为你和你父亲是不同的,你心里好歹有你这个妹妹,不成想你和他是一样的人,把自己的亲妹妹都要算计进去!”
“母亲!你明知道上次皇上多吃了酒,柔儿已经成了他的人……柔儿哪还能嫁给别人!皇后娘娘再亲近,也不过是叫您一声姨母,若是柔儿成了娘娘,可是要叫您一声母亲的!父亲已死,柔儿进宫为妃,儿子继承宁国公府,这不是万全之策么?”
“原来……原来你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兰氏口中喃喃,眼中缓缓浮现哀恸神色,“那日,你来我房中,说你给你父亲换了个药方。而后我竟一步一步落入你的算计之中,你父亲死了,你说正好把一切推到二房去,保你袭爵,也绝不会像你父亲那样,把自己的女儿送到皇上的龙榻上。宋锋,你步步为营,不惜把父亲母亲还有亲妹妹全都算进去,你……”
她一脸你了几声,眼泪夺眶而出:“皇上的癖好人尽皆知,每年有多少妃嫔被拉去乱葬岗,柔儿岂能受此等羞辱?”
“难道我们便要在此束手待毙吗?”宋锋见兰氏执意不许,脸上悔恨神色一扫而光,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母亲:“我谋划了这么久,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您就在这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说罢,他抬步便往外走,兰氏猛地站起身:“你要做什么?”
宋锋像是没听到一般,跨过垂花门便不见了身影,紧跟着便听见院门落锁的声音,吱吱扭扭的,宛若鬼泣一般。
*
姜湄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儿,外面清冽的空气便迎面扑了进来,她走到霍世安的床边,便手里的药碗端给他。霍世安蹙着眉喝完,姜湄又递了一碗茶水给他漱口。
两个人许久没有言语。快入冬了,霍世安记得两个月后京中会突发一场疫病,波及的人很多,连皇宫都被封禁起来。他此刻缠绵病榻,可时间却是不等人的。
他还得抓紧时间继续部署才是。
看着他垂眸思索的样子,姜湄抬起手去揉他拧在一起的眉心:“都说了不能忧思过重,你怎么不听呢。你这样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老头子了。”
她的声音软软的,眼睛也亮晶晶的,霍世安苦笑:“比你大十几岁,不是老头子是什么?”
在姜湄的印象里,霍世安在她很小的时候便长这个样子,一身黑色的官袍宛若夺人性命的无常,早些年还会听人议论说他少年老成,如今大家对他这副鬼气森森的样子早就习以为常。
她甜甜地撒娇:“才不老呢,霍叔叔在簇簇心里是最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