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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真是奇怪,这世上怕他的人这么多,偏阿湄不怕,她轻车熟路地往他身上爬,在他膝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小姑娘比以前重了些,看来过得还不错。
      姜湄像是个小话唠,絮絮地说了很多她这半年来的事,说小狗丢了又找了回来,说院子里有燕子搭窝生了小燕子,说她学会了放风筝,还说苏姑姑给她养了一缸小红鱼。
      这些事他都在苏姑姑给他写的信里看过了,可听阿湄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总觉得说不出的有趣。他捏了捏阿湄的小髻,问她:“簇簇喜欢住在山上吗?”
      阿湄轻轻摇头:“不喜欢。”
      霍世安的心微微一揪,神色黯淡了下来。是啊,住在山上能有什么趣儿,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东西,她如今正是爱玩的年纪,怎么会喜欢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呢。
      阿湄看不到霍世安的脸色,自顾自地说着:“我想和霍叔叔在一起。”原本说话还不太利索的孩子,如今能说完整的句子了,她抬起头,轻轻摸了摸霍世安的下巴,认认真真地问,“我能和霍叔叔在一块儿吗?”
      这是姜湄头一回主动要求什么,她怯怯地盯着霍世安,小声说:“我经常问苏姑姑,霍叔叔什么时候能来,苏姑姑说我乖一点,霍叔叔就来看我了。我一直都很乖,有按时吃饭按时喝药,霍叔叔可不可以常来看看我?”
      她软软的祈求着,霍世安的眼睛却不露痕迹地亮了,他轻轻点头:“我以后一定常去看你,好吗?”
      霍世安有时觉得这世间的情感最是玄妙的。若是姜湄怕他畏他才是正理,他也会觉得本该如此。可她却找他撒娇,软软地依靠他,这却真真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活了两辈子,若是让霍世安杀人,他总能有成千上万个法子。可若是回应这个小女童的依恋,他便茫然起来。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太陌生的感觉,可却不让他觉得讨厌,甚至有几分享受。
      霍世安把姜湄留下来吃午饭,宫里的吃食新鲜,阿湄吃得也比平时多些。吃完了就闹着说肚子撑,她对于撒娇的事上无师自通,一边啜泣着说要抱抱,另一边就把霍世安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软糯地说:“要揉揉。”
      霍世安一边让人给她做山楂水喝,一边给她揉肚子,她猫儿一样在他怀里蹭着,开心得眯起眼睛。霍世安垂下眼睫,低声问:“一会儿叫人带你去御花园玩一会吧。”
      “霍叔叔不陪我去吗?”
      “霍叔叔这边有事要忙,簇簇去玩一会儿,霍叔叔接你回来,好吗?”
      阿湄乖巧地点头:“好!”
      御花园里除了珍贵的花草树木外,园中还有一个人造的小岛,名叫蓬莱岛,上头养了许多红顶的仙鹤。阿湄牵着苏姑姑的手简直看得入了迷。
      “姑姑,为什么它要一只腿站在水里?”阿湄抬起头看向苏姑姑,苏姑姑一时语塞,还没来得及回答。
      “因为这种水禽警惕性很高,不会卧下来休息,他们一条腿站在水里就是休息了,这样也更便于猛兽来袭时它们飞走。”一个少年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阿湄回头看去,眼前是一个比她高了一头的少年,身上的团龙振翅欲飞。
      阿湄看不懂他的服秩,仰着脸继续问:“那我离它这么近,它为什么不飞走呢?”
      “因为,他们的翅膀被剪断了,飞不了了。”这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说起这样残忍的话来面无表情,阿湄果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躲到了苏姑姑的身后。
      “你是哪家的娃娃,见到孤,为何不行礼?”
      “我是阿湄。”阿湄搅动着手指,又偏着头看他,“都是别人对我行礼,我为什么要对你行礼?”
      傅平长着一双酷似其父的眼睛,狭长的凤目之中满是少年人的骄傲:“因为孤是皇上的儿子。”
      苏姑姑盯着阿湄,生怕她问出“皇帝又是谁”这样大不敬地话,抢先一步对着傅平行礼:“大殿下金安,这位是霍大人朋友家的女儿,今日带进宫来玩的。”
      傅平有些失望:“他带来的啊。”这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笑起来宜喜宜嗔,比他的几个妹妹都要可爱百倍,若是大臣家的女儿,他便可以去央求太后,把她接进来和他做伴。偏偏是那个大太监带进宫来的,估计身份也不怎么贵重。母后也不会允许他把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娃娃带在身边。
      他拿鼻子轻轻叱了一声:“他以为宫里是什么?他一个阉狗想带人来就带人来?”
      “你不许这么说他!”阿湄听不懂阉狗,但是懂得狗是骂人的。
      傅平倾身,有几分恶意地问她:“小姑娘,你知道什么是太监吗?”
      阿湄蹙着眉摇头,傅平哈哈一笑:“你不如回去问一问那位霍大人!”
      他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御花园往北去了,笑声还四散着荡漾在空气里,苏姑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也忍不住觉得恼怒,阿湄拉住她的手,小声问:“姑姑,什么是太监啊?”
      阿湄是个聪明孩子,她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问霍叔叔的。苏姑姑蹲下来,摸了摸阿湄的头发:“姑娘以后再大些就懂了,这些话也不要和霍大人说,明白吗?”
      阿湄乖巧地颔首:“知道。”
      姜湄又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偏西了,阿湄逛到了一座假山附近,突然听到假山后面似乎有声响,她好奇的探头去看,正巧看见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娃娃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他的头埋在膝盖里,肩头耸动着,似乎在小声地抽泣。
      “你怎么啦!”阿湄年纪小,可偏偏又有一副热心肠,她蹲下来,歪着头看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小男娃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他说:“今日静娘娘到我母妃宫里大闹一场,把我母妃气哭了。”苏姑姑原本就是宫里人,听这话就知道这位该是三殿下了。
      阿湄不知道他说的都是谁,只啊了一声说:“太过分了!”她从一旁抓了两根狗尾草,三两下的功夫就编成了一只小兔,“别哭了,送你!”
      这些都是苏姑姑教他的,之前无聊的时候她就会自己编很多小动物来玩。傅景看得有些愣住了,小姑娘便得意起来,又编了一只蚂蚱,“都送给你!”
      御花园西南侧的垂花门外,霍世安负手看了良久。
      傅景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哭,已经被阿湄的一双巧手惊呆了。就连季福也忍不住说:“原本以为姜小姐不是个聪明的,可这些东西竟然学得这么快。”
      他的神情讳莫如深,季福心中惴惴的,忍不住问:“大人可是要把姜小姐带回去,奴才这就帮您去……”
      霍世安抬手制止了他,一阵风吹过,似乎还能吹来他们二人的欢声笑语。
      因有着前一世的记忆,霍世安知道,最后问鼎天下的人正是眼前这个尚且弱小的傅景。他有着坎坷的身世和病弱的身子,这一路也比旁人走得更辛苦。若是阿湄日后嫁给他,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傅景因为生母的缘故被皇上所不喜,日后娶妻只怕可选的余地并不多,姜万山这个五品闲职的身份也许也不会让皇帝和傅平忌惮。
      霍世安看着那个娇憨的女孩,心里既柔软,又无端生出许许多多的酸涩来。
      “走吧,咱们回去。”霍世安踅身向外走去。
      阿湄不是他的月亮,只是她的光偶尔照射过他。
      可那边,阿湄像是有感应一般,看了过来,她看见了玄色的衣袍下摆,和上头穿云破雾的行蟒,猛地站起来:“我要回去啦,下回再和你玩。”
      “哎,你叫什么名儿?”
      还没等他问完,小女娃已经哒哒哒地跑远了,空气里只余下她拖长声音的嗓音:“霍叔叔——”
      霍世安下意识回头,那个穿着红色罗裙的小姑娘,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雾,已经一头撞进他怀里,她额上汗津津的,一双眼睛明亮如洗,她双手环住霍世安的大腿,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来接我啦!”
      四野寂静,就连季福和苏姑姑的眼中都忍不住漾开笑意。
      霍世安垂下眼,纤长的眼睫投下一小圈浓荫,他掏出帕子给她擦汗,低声问:“怎么乱跑呢,摔倒了怎么办?”
      “摔倒了你也会接住我啊。”
      “嗯。”霍世安单手把她抱在怀里,“我永远都会接住你。”
      阿湄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草编的小蝴蝶:“这个是送给你哒!”
      蝴蝶有两只触角,绿茸茸的,在夏夜的微风里徐徐颤动,仿佛要飞起来一样。
      “簇簇真厉害。”霍世安接过这个蝴蝶,放在衣袖里,“阿湄喜欢和方才的哥哥玩吗?”
      想了想,阿湄点头:“他一个人哭,很可怜的。”
      “下回还来找他玩好不好?”
      “那霍叔叔会和我一起去吗?”
      霍世安轻轻地摇头。
      阿湄立刻摇头,勾住霍世安脖子的手越发紧了:“不,簇簇要和霍叔叔在一起!”
      “好,都依你。”
      *
      在回去的路上,阿湄倚着霍世安睡着了。悠长寂静的路上,只有马车滚过的声音。霍世安垂下眼睛看着安然酣睡的阿湄,心中逐渐绵软起来。
      康贵妃矫诏不假,这份夺了张天书性命的假诏书就在他手上,只要皇上还活着,它就始终是康贵妃的把柄,若皇上死了,这份诏书反而就可以成真了。
      月色如银,落在阿湄的脸上,她眉眼秾丽,依稀可以看出长大后的倾国之姿。
      霍世安的眼睛暗了暗,似有痛色一闪而过。
      *
      阿湄是在霍世安的膝头上长大的,从肉乎乎的一团到出落得亭亭。七八年的光景转眼就过去了,她平日里要么就住在霍世安的府邸上,偶尔也会在宫里宿上一两日。
      初几年里,姜万山派人去看过她,也亲自去过一次,霍世安都会提前把她送到庙里去,也未曾被人看出端倪。后来,听说他又生了好几个孩子,一来二去的,渐渐淡忘了这个没有养在身边的孩子。
      阿湄十四岁了,出落得越发明丽动人,霍世安不再敢像小时候一样把她带进宫,只是他每逢休沐,总会回来看她。
      暮秋时节,落叶满长安。
      朝会上,皇帝突然提起要给皇子们选妃的事。大臣们一听,全都附和起来,傅平今年十八岁,说起来也确实到了该给大皇子选妃的时候了。
      礼部那边紧跟着便要盘点各家适龄的女孩子,请画师作画供皇上预览。
      那一天霍世安的脸色都很阴沉,他素来便是个阴郁的人。外人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季福却瞧得分明,霍世安的脸冷冽得几乎能挂上了霜。
      还不都是为着姜小姐。季福心里很清楚,跟随霍世安这么多年,他的心意难猜,唯独在这件事上,能让他摸清几分门路。那日到了黄昏时,霍世安提前告了假,出了皇城。
      一路打马快行,霍世安进垂花门时,身上还带着傍晚时分的露水,一对灰喜鹊正在落叶间跳动,秋千架上的少女回头向他看来。四目相对之际,她眼里漾出欢喜的笑。
      “霍叔叔!”姜湄从秋千上跳下来,踩着干枯的落叶想他奔来,她抬起手臂伸进他的氅衣里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她已经长到了霍世安的胸口,巴掌大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她在他怀中细声细气的,扒拉着手指认真在数:“三日了,你有三日没来看我了。”
      霍世安缓缓抬起手,带着玉扳指的右手轻轻落在她发顶:“簇簇,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该和我这么亲近。”
      此情此景,总会让霍世安心中升起无尽的恍惚。她日渐长大,也并不像小时候那般单纯傻气,容貌也越发令人惊艳。只是她早晚是要回到她原本的世界里去,她每长大一岁,便要离他更远一分。
      “不要。”姜湄听闻此言,把他抱得更紧些,“我要和霍叔叔一直在一起。”
      哪怕是孩子气的话,霍世安听了都只觉得心间一暖。
      霍世安牵住她的手,带她到花厅里去,这座府邸缀满轻纱幔帐,处处都有霍世安为她的精心布置,他带着姜湄在绣墩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契:“这是这间院子的地契房契,还有奴才们的卖身契,留给你收下。”
      姜湄闻言把手背到身后,并不肯收下:“好端端的,给我这些做什么?”
      “听话,”霍世安把这一叠纸推到她面前,“今日皇上提了一句,要给皇子们选妃了,只怕你父亲很快就会想起你,把你接回家里去。”
      “我不回去。”姜湄猛地站起来,几步上前抓住霍世安的衣袖,“你不要把我送走。”她飞快地蓄起了眼泪,这一点许多年来都未曾变过,她咬着嘴唇抬眼看着霍世安,“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霍世安一时语塞,姜湄便顺势而上:“霍叔叔,你不喜欢簇簇了吗?”
      哪里会有不喜欢呢。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听她说起她眼中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听她拉着他的手,给他唱她新学的歌谣。这小小的女孩子,把他晦暗的人生撕裂了一个口子,终于让阳光透了进来。
      有她在,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不是浑浑噩噩。
      可这些,都是他偷来的。
      姜湄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地盯着他,等他开口说话。那句不喜欢涌到嘴边,他却根本不敢说出口。他怕看见她失望的目光。
      霍世安妥协了,他放缓语气:“我不送你回去,你把地契收下,好吗?”
      “既然不回去,这些东西你替我收着吧!”姜湄娇憨一笑,拉住了霍世安的手,“我都饿死了,咱们去吃饭吧!我告诉苏姑姑说你要来,一定多做几个菜,苏姑姑还不信,说是我自己馋嘴。”
      季福忍着笑,看着霍世安被姜湄拉走了,心里止不住地想:分明是跟在霍世安身边养大的孩子,脾气秉性却和他半分都不像,整日里爱说爱笑,把霍世安拿捏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苏姑姑今日做得菜比以往丰盛些,茶花鸡、蟹粉酥、笋片蒸肉、白龙矐……姜湄贴在霍世安身边,给他夹菜:“这桂玉酥可好吃了,你快多吃点。”
      霍世安平日里吃得并不多,每次动了动筷子便放下,可姜湄发现每次她夹进他碗里的菜,霍世安都会默默吃下去,一来二去,她便养成了这个给他夹菜的习惯。
      “还有这个茶花鸡,”姜湄夹了个鸡腿,“太香了,霍叔叔快吃,吃得多跑得快。”
      “早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聒噪?”霍世安冷着脸停著侧眸看她,姜湄笑凑上前,笑容盈盈,“这不是心疼你嘛!”
      霍世安垂下眼,被姜湄一句话说得耳朵有些烫,他无奈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吃饭吧。”
      吃过饭,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霍世安沐浴后,躺在床上找了本书看。如今太子羽翼渐丰,冒进得很快,皇上已经有所觉察。皇帝如今膝下五个孩子,成年的只有大皇子一个,他自然觉得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
      可皇上是不会允许一家独大的,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皇上又在这个时候提起皇子们的婚事,霍世安几乎敢肯定,皇上一定会在皇子的婚事上下文章。只怕这次,会给傅平选一位出身不高的皇子妃。
      这是天子的制衡之道。霍世安把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大臣名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有五六成要落在姜家,姜家有两个女儿,姜湄大些,过了年十五岁,姜沁小些,今年夏天才十二岁。论年龄,自然是姜湄合适,可若是姜万山有私心,想把年龄小的姜沁送进宫也不是不可能。
      傅平不是良人。
      霍世安不想让姜湄嫁给他。把她养在自己身边,其一是为了保护她防止有人暗害,其二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为她择一门佳婿。他无意识地转动着扳指,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而那边,姜湄做了一个梦。
      她迷蒙地在荒原上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她隐约看见了尸山血海,血流成河,她光着脚站在一地血腥之中,一个人上前,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她一瞬间认出是霍世安的嗓音。那人抱着她,轻声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紧跟着,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喜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咱家不是男人,又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姜湄看着囚车缓缓开动,又看着霍世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囚车,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霍世安的脸颊,没料到却从中穿过。像是水一样,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原来又是这个梦。她小声咕哝着。
      她跟在霍世安身后飘啊飘啊,看到他听人说她死在流放的路上时,站在杏园门口,满眼的泪水。
      在她长大的这七八年间,这个梦她做过无数次,梦境太真实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她可以清楚地记得里面的细节,记得霍世安红着眼睛流泪的样子。
      除了在梦里,她还没有见过他流过眼泪。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姜湄只觉得自己原本活在一团混沌里,自从做了这个梦开始,日子便越发过得清醒了,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呼之欲出似的。
      醒来时,外面天还黑着,姜湄拥着被子坐起来,脑子还没有彻底清醒,身子便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她光着脚踩在绵软的地毯上,一路向霍世安的房间走去。
      霍世安还没有睡,这几年来代别江有心放了几分权给他,差事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才刚看完了中书省的折子,紧跟着便是京中的一桩案子,几日来,京中接连有人惨死,死者之间并无关系,身份上也具有极大偶然性。只是死者无一不是睡梦中被放干了血,只剩一副躯壳,在死者的尸身处,还都系着一块红布。
      他冷峻着面容,嘴角绷的很紧,看完了全部的验尸单。已过了三更天,他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来便知道是姜湄,她掀开梢间的帘子,揉着眼睛凑到他身边:“我做噩梦了。”
      霍世安轻嗯了声,她便自己掀开霍世安的被子钻了进去,蜷缩在他身侧:“梦里好像是真的一样,怪吓人的。”
      姜湄的身子又热又软,两个人的中衣贴在一起,霍世安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垂眸落在她发顶上:“梦到什么了?”
      若是平日里,霍世安一定不许她黏着他睡,可一旦她说自己做了噩梦吓得睡不着,他便会对她网开一面。这样的小伎俩姜湄早就运用自如,她往里又凑了凑,头靠在霍世安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软糯地说:“我梦见霍叔叔说不喜欢我。”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霍叔叔喜欢我吗?”
      霍世安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姜湄对喜欢二字有这样深的执念,他拍了拍她的额头:“胡闹,这样的话你不该问我。”
      “知道了。”姜湄撅了撅嘴,她闻着霍世安身上好闻的味道,闭上了眼睛,“睡了睡了。”
      原本霍世安还想再看几本折子,还没翻开,姜湄就嚷嚷着太亮,霍世安只好作罢,让下人吹灭了灯,平躺到了床上。
      黑夜里,只有姜湄轻轻软软的呼吸声,她环抱着他的一只手臂,不知何时起,霍世安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活了两世,他觉得自己早已做到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可他唯独算错了自己的心,算错了自己数十年来对姜湄的那份执念。他有意要对她疏远几分,可她便会紧跟着缠过来,他稍有什么动作,她便哭闹着说自己不疼她,他叱咤朝堂数十载,独独到了姜湄这无处施展。
      不知是在何时睡去的,一向浅眠的霍世安难得一夜无梦地睡到第二天清早。姜湄还没醒,熹微的晨光里,她脸上细微的绒毛都在轻轻摇晃着。
      没有弄醒她,霍世安下床穿衣。季福已经套了马在外头等他,霍世安牵过马准备上马,季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霍世安不明觉厉,季福挠了挠头:“是姜小姐吩咐的,若是大人今日早起出门,便给大人准备些吃食。”
      霍世安轻声嗯了一下,把布包接过放在怀里:“告诉苏姑姑,若她问起我,便说我过几日再来看她。”
      *
      这个案子说复杂也复杂,可若是内行人来看,确实也不算个大案。代别江拿着地图分析了一下案发的位置,若是把长安城拿八卦阵型来一一对应,不难看出案发的几个位置,刚好是一个离卦。几个案子都发生在黄昏时分,也与离卦相吻合。
      代别江在长安的地图上圈出一个点:“派人去盯着长康坊,尤其是这几号,凶手应该会在近几日出手。”
      可这一次,代别江失算了。
      翌日清早,宁远侯府哭声一片,宁远侯竟然在昨日夜里被人杀了。作案手法与之前一般无二,尸身里的血已经流干了,只有一块红布系在窗棂上,映着熹微的晨光。
      宁远侯夫人哭晕了几次,霍世安走进宁远侯府里时,宁远侯的两个儿子眼中都难掩悲戚之色。宁远侯的长子名叫宋锋,次子名叫宋钊,分别是侯夫人兰氏和二夫人明氏所出。
      这位宁远侯夫人不是等闲角色,她是当今皇后的姨母,正一品的诰命夫人。对于代别江的此次失手,康帝极为不满,下旨让霍世安亲察此案。
      进了正院,有几个奴才正站在屋顶上贴瓦,宋锋红着眼睛说:“这几日下雨,母亲怕屋漏损害父亲的遗体,正在命人给主院几间房子贴瓦呢。
      到了主屋坐定,宋锋对着霍世安拱手一五一十说:“父亲昨日下朝后,一切如常,先是在房中看了一会书,便与母亲和几位姨娘一起用了晚饭,太阳落山之后便一直在房中再也不曾出去,亥时正二弟亲自给父亲送了一碗梨羹。”早有耳闻说宁国公其实更偏心于这个次子,不论是武功还是课业,都比长子还要上心些。
      “梨羹是我亲自送去的,去时还和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那时还是好好的。”这话是宋钊说的,他长得很瘦弱,说话也总是怯怯的,宋锋对他的抢白很是不满,暗地了瞪了他几眼。
      “如今已经三日过去了,父亲的尸身一直还用冰镇着,也不许人吊唁,都不知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宋锋一边说,一边痛哭,“还请霍大人早日查清此案。”
      霍世安静静地听着,淡淡问:“尸身在何处?”
      “在潜园。”
      “带我去看看。”
      *
      从前厅到潜园需要穿过一座花园,里头种了绿萼梅等一众花树,如今不是春日开花的时节,光看着便能设想出春日里花团锦簇的光景来。在花园的西北角,建着一栋二层绣楼,一半掩映在榕树的枝干间,只能看见一个轮廓,想来是女眷们居住的地方。
      霍世安的目光轻轻落在了这栋绣楼上,片刻后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如今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潜园门外的金桂花有两人合抱粗细,有几个奴才正在扫地上的落花和枯枝,看样子是刚刚修剪过桂树的枝干。霍世安从侧门进入,宁国公的棺材就摆在院子正中,霍世安命人启棺,掀开白布,宁国公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最后神色,他的神情并不平静,反而面露惊骇,仿佛死前见到什么诡异的事情一般。
      霍世安走到潜园正屋,桌上还放着一碗凉透的梨汤,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丢进碗中,片刻后,银子变成了乌黑色。
      “梨羹有毒!”宋锋立刻指着宋钊,“这是你派人给父亲送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毒害父亲,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关到祠堂去!”立刻有几个府丁三下五除二地把宋钊扭摁在地。
      霍世安冷眼瞧着,又摆了摆手:“不急。”
      霍世安看过仵作的验尸单,除了颈侧一处伤口外再也没有明显外伤,他盯着尸体良久,才缓缓说:“剖了。”
      众人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季福战战兢兢地问:“大人,您说什么?”
      “剖了。”霍世安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宁国公府众人面面厮觑,嫡子宋锋率先开口:“不可!父亲生前惨死,死后岂能尸骨不全,这这……”他一连这了几声,索性拦在棺材前面,“无论如何都不可!”
      “兄长!父亲惨遭横祸,正应如此,才应该一查真相。”宋钊皱着眉,面露不解,“你若是真心替父亲着想,就应该让仵作查明真相!”
      他们两兄弟僵持不下,霍世安的耐心也在渐渐耗尽,他叫了声季福,季福上前来,霍世安指着院子里的空地:“挖一个坑,准备木柴、茯苓、白术、木炭。”
      宋锋眼睛睁得老大:“你要做什么?”
      霍世安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轻飘飘地撂在桌子上:“你听好了,咱家奉的是皇命,你若是再阻拦,别怪咱家不客气。”他说完冷冷一笑,虎牙尖利,表情既狰狞,又有几分阴森。宋锋愣住了,还要再说,便听身后一个女人低低的声音:“锋儿。”
      “母亲。”宋锋的神情恭敬起来,对着霍世安的身后行了一礼。
      宁国公夫人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妇人,多年养尊处优,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些,她双目微红,形容憔悴,对着霍世安浅浅一礼:“霍大人,只要能查清真相,给老爷一个公道,霍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她由侍女扶着坐下来,轻轻用帕子拭泪,整个人看上去羸弱不堪,看上去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了似的。
      霍世安嗯了一声:“还是请夫人先去偏厅休息,有了什么消息,咱家再去禀告您。”
      宋锋连忙扶着国公夫人:“儿子陪您去吧。”
      母子俩从垂花门穿过,走过小花园,在国公夫人兰氏拭泪的时候,宋锋压低了声音:“母亲,这霍世安是个硬茬,咱们该怎么办?”
      兰氏用帕子掩了掩唇角:“若真是查出什么,先往二房身上推。另外,让你妹妹这几日先不要出来走动。”
      二人在花厅坐了一会儿,茶水还没续两遍,突然听奴才哭着来报:“那个霍世安,他……他把老爷的尸身给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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