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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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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丫头嘴甜会说话,滴溜溜转动的眸子里都是精□□黠,和她父亲墙头草一样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常常磨得霍世安一点脾气都没有。
霍世安缓缓抬手,落在她头上的小髻上。她住在他的私宅里,他给她准备了金珠宝玉、锦衣玉食,但是姜湄并不喜欢金钗美玉,整日里素面朝天。可那双明眸澹澹生光,灵动如冷月徘徊,便是全长安也找不出这样美的眼睛。
姜湄笑盈盈地趴在他床边,歪着头看他,霍世安和代别江说了好一会话,本就是强打精神,现下觉得很是疲惫,姜湄见他眉心疲色渐沉,却还想叫霍勇报近期京里诸事,她不敢吵他,只是暗地里瞪了霍勇好几眼。
霍勇哪里感受不到小姑娘不善的目光,挑着几件大事说了,便住了口,霍世安侧目看去,刚好看到姜湄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前示意霍勇噤声,竟觉得有些好笑。
“行了,今儿就到这吧,你先回去。”霍世安低沉的嗓音飘过霍勇的耳边,霍勇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跑了出去。
“你把我的人都赶走了,你该当何罪?”霍世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湄,把手中的奏本放在床头。
“乱讲!明明是他自己要走的。”姜湄得了便宜就卖乖,掀开被子钻到霍世安身边,“太困了,睡觉睡觉。”
霍世安哪里不知道她是心疼他,笑着摇头:“油嘴滑舌。”
平卧在床上,姜湄不一会就睡着了,她呼吸均匀绵长,眼睫低垂,看上去温驯柔和,单瞧着便叫人觉得岁月安宁。可霍世安却睡不着,姜湄马上就要十五岁了,因为在他身边长大的缘故,性子单纯,无忧无虑。可京中府宅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她就算是极聪颖的人,只怕嫁人后也要吃亏。
再过两个月,西域的疫病还会传入中原,到那时他若是留在宫里,对姜湄又放心不下。还没有细思,身旁的姜湄动了一下,手便搂住了他的腰,她皱了皱鼻子,口中喃喃宛若梦呓:“霍叔叔不要走。”
这几日想来她一直没睡好,霍世安觉得心化了一半,他摸了摸姜湄的鼻子,低垂下眼睫轻声说:“簇簇乖,我不走。”
*
冬月初一,告病近月余的内侍省副将军霍世安,终于出现在了朝会上。他仍旧是穿着玄色的官服,衣裳的行蟒光辉璀璨,人比过去还要消瘦些,幽静的眼膜中,沉寂冷冽。
近日宫中有喜事,皇上新得了一位舒才人,朝堂之上也比以往更亲厚些,还额外关照了霍世安的病情。
霍世安并不是一个在朝堂上多话的人,相比于左右逢源的代别江,霍世安的人缘坏得离谱。可皇上却喜欢他,又或者说,喜欢他不愿与人结交的性子。霍世安跪地谢过了皇上的恩情,便站在不起眼的地方安静地听着。
散了朝会,皇帝把霍世安叫到了身边。
皇上比霍世安大几岁,他不算是一个治国之君,不过是命好生逢太平之世罢了。平日里喜欢的也都是富丽堂皇的奢华之物,这位舒才人进宫,是宁国公夫人为了平霍世安的事作出的让步,皇上赏赐了他一些金银,霍世安不动声色的谢恩,知道这些是皇上让他不要再追究的意思。
散了朝,霍世安低声咳了几下。先前的药的确有几分霸道,哪怕已经将养月余,还是常觉乏力。他的手指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手炉,是临出门前,姜湄硬塞给他的。
应该是她过去常用的那个,隐隐带着她身上的花果香。如今已经冷了,可他却舍不得扔,仍旧握在手里。在这隆冬萧索的日子里,霍世安眼中流露出一抹晦暗交错时转瞬即逝的笑。
宫里的含元门旁是一条游廊,廊下种着两排绿萼梅,如今正是隐隐吐苞的季节。鸱吻兽上阳光斑斓,落在叶间和青砖地上。
一个女子和侍女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
“快找找,是不是掉在草丛里了。”
“这若是真丢了,一会皇上问起来该怎么办?”
说话的是丫鬟揽红,她是舒才人的侍女。人人都觉得舒才人是天子新宠,尊贵无比,可又有谁知道皇上他是如何日夜折磨舒才人呢?旁的不说,若是皇上知道舒才人弄丢了他赏的耳坠子,只怕又要用些个非常手段来搓磨她。
舒才人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奴才们翻找着每一处草丛,淡淡说:“丢了就丢了,他若是愿意罚便由着他罚,又不会要了我的命。”
“才人!”揽红的眼圈红了,“您从小没受过这些委屈,如今……”
舒才人在游廊里坐下,她长得并不算倾国倾城,只是模样清冷,身量单薄,但上去颇有几分冰肌玉骨。皇上喜欢各色的美人,像舒才人这样的冰山美人他见的不多,便更是如获至宝,恨不得藏入后宫。只可惜她是宁国公的女儿,她的母亲还和自己沾亲带故,一直不敢造次。自从某一次喝多了酒,偷偷尝了美人芳泽,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终于心愿得偿,把美人收入囊中,皇上几乎日日都要来看她。可皇上并不是个疼惜人的,不堪入目的手段多得数不清,入宫不过十余日,舒才人身上便早已青紫遍布。
她冷淡一笑:“这些又有什么所谓呢?”
主仆正说着话,一只带着扳指的手缓缓伸了过来,掌心正是一只珍珠耳坠,揽红转过身,立刻吓得跪了下去:“霍大人。”
她们主仆二人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不知道究竟有几分入了这位活阎王的耳朵,他是皇上身边的近臣,若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揽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舒才人没有见过他,可霍大人这个名号还是听说过的。她站起身从他掌心里拿过那枚珍珠耳坠,福了福身子:“多谢霍大人。”
“咱家担不起舒才人这一声大人,”霍世安掖着手站着,唇边噙着一抹笑,不知情的当真会以为他真如看上去这般慈眉善目。
舒才人不是个善与人结交的性子,她叫揽红把耳坠子重新给她戴上。“一会儿还要见皇上,便不和霍大人多叙了,下回有空请霍大人来宫里喝茶。”
主仆二人走出老远,揽红确定霍世安听不到了,才轻声说:“才人该和他多说几句的,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有他提携着,才人的日子也好过些。皇后名义上是才人的表姐,可哪会是心里真疼惜您的。”
舒才人垂着眼,把自己的氅衣系得更紧些:“算起来,霍大人与我还有几分私仇,哪有半点交情。”
“可他却帮了才人的忙,在这宫里头,都是利字当头,那点子私仇算什么。从方才的情形看,霍大人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才人若是想在宫里过得舒坦些,能有他帮忙是天大的好事。”
几只鸽子扑着翅膀飞到檐上,灵动的影子映在红墙上。舒才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疼爱她的父亲已死,母亲、兄长、表姐,哪个不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她残破的身子,早就成了他们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罢了。
*
更漏打过一更,万籁俱寂,阒无人声。
康贵妃的清宁殿此刻还亮着灯。她坐在博山炉旁边的绣墩上,伸出手轻轻碰触着缭绕盘旋的烟雾。
“橘红,你说他今天又为什么来?”康贵妃的瞳孔空空的,“我唯一的把柄就在他身上,这些年来,我夙兴夜寐,没有一天能睡着的。”
“娘娘,您放宽心……”
窗外的风呼啸着拍打窗棂,檐下的红灯笼都被吹得乱晃,尤其是铁钩子摩擦的声音,刺耳又尖利。
“皇上有那么多孩子,又有这个风头正盛的舒才人,我和景儿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可景儿的身子每况愈下,太医说他连活到成年都不易,这可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她眼眸空洞,神情极哀,听门外的小宫女来报,说是霍大人到了。
康贵妃扶着橘红的手站起来,用帕子抹掉眼下的泪意,打起精神说:“请他进来吧。”
霍世安进门时,身上裹着夜风,他应该是从御前来,官服未换,衣角的龙涎香直往人的鼻子骨头里钻。
那一袭金银线绣的行蟒闪烁着冷冽的寒光。
康贵妃把屋子里的下人都遣了出去,才抬起头看他。
“霍大人不用和本宫兜圈子了,什么事您说吧。”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贵妃,骨子里的傲气丝毫不改,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只是本宫丑话在前,若是涉及景儿与皇上,恕难从命。”
霍世安笑了。
宛若骤雪初霁,拨云见日。他淡色的薄唇微微翘起,掀起极好看的弧度:“娘娘说话,怎么世安听不懂?”
他离康贵妃很近,那双眸光如海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倒映出康贵妃的脸。
“娘娘怎么知,世安今日是要求娘娘办事,还是要帮娘娘做事呢?”
康贵妃微微一愣,霍世安微微侧身在离她更近的地方说:“娘娘难道不想让这封假诏成真吗?”
*
从康贵妃宫里出来,已经过了人定。
在长街上遇到了几个小太监,都忙着给霍世安行礼。
季福低声问:“大人,咱这是往哪去。”
霍世安懒洋洋地勾起唇角:“咱们去见一见舒才人,如何?”
*
疫病是从冷宫里先发现的。这里住着的女人多多少少都和后宫里的女人们有些旧怨,也无非是有人想借着天灾,消除些旧恨罢了。
霍世安冷眼瞧着一车一车的尸体从角门拉出去,初时,宫里的人并不觉得严峻,直到康贵妃宫里也出现了疫病,众人们才开始慌了神,可这时候也着实是晚了,紧跟着皇后、太后宫里的奴才们也无一幸免。
早朝时,皇帝的脸上也带着忧色,传旨下去说若是研究出药物,自然可以加官予爵。宫门下了锁,非帝后手书外,不得进出。
霍世安看着一重一重的锁在眼前落下,脸上并没有太多喜怒,季福给他打着灯,俩人一同走在长街里,羊角灯里的火苗幽微,季福压低了嗓音:“东西已经给三殿下送去了。”
见霍世安没说话,季福便继续说:“这药方是大人潜心研究出来的,也给几个快死的小太监喝过了,分明是极有效果的,若是由大人的手献给皇上,那必然解陛下的心头大患。大人为何要把功劳让给不受宠的三殿下呢?”
隆冬的风冷得彻骨,霍世安的脚步不疾不徐,他在袖中的手把玩着姜湄给他的手炉,话说得言简意赅:“投石问路。”
季福醍醐灌顶:“大人一向不站队,这一回莫不是……”
霍世安没有说话,他扬起下巴看着连绵的宫阙,很久才淡淡说:“不是帮别人,是在帮自己。”
姜湄这几日心急如焚,霍勇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疫病古怪蹊跷,霍大人的安危自是无妨的,姜姑娘不必担心。”
已经是冬月末腊月初了,姜湄坐在炉火边烤火,她静静地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霍世安手眼通天,他天生就像是会弄权的人,只冷眼站在一旁看着,便可以搅弄起风云来。她担心的是他做事不要命的性子,有时姜湄并不知道霍世安想要什么,他大肆敛财,平日里过得却也并不豪奢,却又奋不顾身的投进无边宦海里。
他也不过刚好些,便又这般废寝忘食、殚精竭虑。
霍勇知道她着急,可他偏偏也束手无策。宫门落锁之后,若是想探知些宫里的消息,都要等霍世安遣人来报,如今京中盯得严,也没法子放鸽子,他平日里劝慰姜湄的话,多少也有几分是在劝慰自己。
腊月十六这天,霍世安晨起时便觉得有些发热。他在床上躺了会,便叫季福隔着门说:“我怕是也染上了疫病。”
这话无疑是平地惊雷,季福登时急了起来:“奴才这就按照那方子给您抓药。”
霍世安淡淡说:“不用,你私下里知会三殿下一声。”
季福红着眼快哭出来了:“这疫病蹊跷得很,若是发作起来,三五日的功夫人就没了,若是三殿下迟迟不把药方交给皇上,您这不是要被生生拖累死吗?”
隔着一道门,季福看不见霍世安的神情,却知道他声音是极平静的:“等我染上时疫的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必然朝野震惊,皇上才会真心惧怕,等到那时三殿下的药方才真真成了久旱甘霖,若是不闹得满城风雨,又怎么能体会出三殿下的恰逢其时呢?”
季福心里暗暗倒吸了冷气,听霍世安的语气,这一步一步都像是他算好的一般。
“三殿下性子本就多疑,拿到药方,若是急不可待地交给皇上,那就不是他了。到了今日,估计他自己已经偷偷试过了药放的真伪,今日便由我再为他加一把火。”
他字字句句都是冷静睿智,唯独到了最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要告诉她。”语气轻轻的,季福却知道他说的是谁。
霍世安抬眼看着帐顶,心中暗暗想。
若是姜湄知道了,又要生气了。
她总是在怪他做事不考虑她,什么事不愿和她商量。
此时他不过刚发热,行动也如常,他从书架里抽了一本《容亭六记》,拿火石擦亮了羊角灯。他见惯了得时疫的宫人,自然知道,等到了明天,最迟后天,他便会开始高烧昏睡,若是不服药,五日光景便会性命垂危。
这一次,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在赌的成分。他赌傅景作为皇子,哪怕不受圣宠,哪怕身子孱弱,他作为皇子,骨子里就该有对权力的欲望与追求,霍世安便是在拿他这份欲望在赌。
转一日,他已经感觉到了不适,书翻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了,他躺在床上闭上眼,想了一些朝堂上的事,不知怎的,思绪就飘到了姜湄身上。他想到的是前一世的姜湄。
那个倔强得要命的女孩子。和现在爱撒娇、慧黠任性的姜湄何其不同。那时他和她接触得并不多,只在她被赐婚给傅平后才多了些交集。
她不爱笑,常常一个人发呆,适逢下雪的日子,她便一个人去福春亭看雪,他在皇帝听政的南屏台上刚好能看见,所以他悄悄地看了许多次。
看她强打精神地和傅平周旋,看她笑靥如花地讨太后开心。只感觉在这宫掖里,她很少真正的开心过。
霍世安睁开眼睛开着青色的帐顶,耳边响起姜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我还蛮喜欢你的。”
过去很少听姜湄说她喜欢什么,那时是他第一次听。
如今的姜湄总喜欢把喜欢挂在嘴边,她什么都喜欢,她热情欢快,爱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爱色彩斑斓的一年四季,她笑起来春光明媚,像是偶入红尘的妖精。
霍世安无声地弯起嘴角。看她开心,他比谁都高兴。
*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霍世安觉得口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混沌,病情的加剧使他双目都不再能迅速的看清周围的环境。
一双手伸了过来,手上拿着的是一个装了水的碗。
手的主人没有说话,动作也算不上温柔,霍世安接过杯子,苦涩地笑了。
“你……”
“喝啊,怎么不喝?”女孩子的声音带着怒气,“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鹤顶红,送你上路更痛快些。”
不需要姜湄告诉他碗里的液体到底是什么,霍世安已经闻出了药的味道。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不然姜湄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来到他面前。
他揉了揉眼睛,摇着头无奈叹息:“霍勇呢?季福呢?他们都吃了豹子胆不成,怎么如今我的话都不算数了?”
“是咱家把她带来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霍世安的心微微一动,他神色恭敬起来:“干爹。”
“世安,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不当心。”听脚步声,代别江缓缓站起来走到了他床边,“怎么好端端的,会染上这病呢?皇上和咱家说起来的时候,咱家着实吓坏了。”
“若不是三殿下的太医及时献上了方子,你这不是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霍世安的眼睛只能看清眼前朦胧的影子,他微微侧过脸对着姜湄,还没开口,姜湄已经板着脸把他手里还没喝的药碗拿了过来:“药冷了,我去给你再热。”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了,霍世安无奈道:“这小丫头性子古怪刁钻,干爹见笑了。”
“哪能呢,听说你病了,她急得跟什么似的,”代别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这么多年,伺候你的人一直只有那么点人。这回她进宫来就别让她回去了,咱家帮你做主,给她留个位置专门伺候你,可好?”
“干爹知道的,她原本不是做下人的。”霍世安不动声色,“本来是富贵窝里的女孩子,伺候主子们手脚不利落,儿子也不敢把她送到主子们跟前。”
代别江不置可否,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霍世安一眼。
霍世安是个心肝脾肺都黑透了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若是有,也只有能利用的和没有利用价值的。
人人都想把自己人送进来,哪怕只留在自己身边,人都进来了,还怕没有来日么。更何况这女孩子生得灵动标致,在这宫里只怕很快就能出人头地。
霍世安也有在意的东西。
代别江不动声色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没有继续坚持这个话题。
“过去从不觉得这个三殿下是个什么角色,可确实是小觑了他,不声不响地便有了这么大响动,就连皇上都赞许了几分。如今正赶上给皇子们赐婚的节骨眼,若是这位三殿下,再加上两把火,保不齐能求皇上赐一门好亲事。”
“便是加上十把火也是比不得太子的。”霍世安凝眸浅笑,“干爹可有什么好人选?”
“皇上素来独断,若是我们上书奏请,只怕显得有几分居心叵测,反倒适得其反。”代别江忖度,“我倒是觉得姜万山不错,他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给点好处便可左右逢源,虽然他官阶不高,可是个广交朋友的人,若是让他通达些人情来往,倒也是个好事。”
“姜万山的品阶不高,只怕若是他的女儿攀附太子,太低了些。”
“诶,话不能这么说。”代别江面露高深,“太子这两年风头太盛,还是不宜娶位高权重的太子妃。再说,若真太子有朝一日……那愁没有来日么?”
代别江出了门,霍世安捏着眉心靠在引枕上,有脚步声响起,姜湄走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地说:“我要嫁给太子么?”
她水光潋滟的一双眼,倒映着湖光山色。好像是荡漾着碧波似的,霍世安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示意她坐下:“你愿意么?”
姜湄摇头,霍世安继续问:“那李小将军呢?你见过他一面,就是那年秋猎射中一双大雁的那个。”
“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
“你十五岁了。”霍世安正色起来,“就算我不提起,你父亲也早晚会想起你来,如果你喜欢谁,提前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帮你谋划,若是你父亲给你议了亲事,就难办了。”
一剪烛光落在霍世安的脸上,他挺拔苍白的脸上影影绰绰地落着头发的影子,一双眼睛幽微深邃,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又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又或者,你喜不喜欢三殿下?”他徐徐地问,似是在哄劝,十分耐心的样子。
“你们小时候见过几回,他为人也还算不错。只是身子骨稍弱些,不过文章写得很好。”更重要的是,三殿下从来没有放下过野心,霍世安喜欢有野心的男人,如果是傅景,他也会觉得更放心。
姜湄有些沉默了。
“就不能不选么。”姜湄的眼睛乌滴滴的,春波明丽,“就还像现在这样,我跟在你身边。”
窗外十分安静,只有冬夜的风静静地吹过。
霍世安笑了,像是一朵摇曳在风里的花。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咱家是太监,你总不能永远跟着一个太监吧。”
这话刺得姜湄心中微痛,她努力探着身子,离他更近些:“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说好了不赶我走么。”
“小阿湄,不是我要赶你走。”是你我之间,云泥之别,早晚有一天,你总归是要离开。是世俗之见,容不得你留在我身边。
“既是要走,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是太子,是三殿下,还是什么李将军刘将军。”她的口齿很伶俐,仰着脖子像是骄傲的小花猫,“你觉得哪个好就把我赐给哪个。”
她本就是赌气,霍世安却认认真真地与她商量起来:“那就选三殿下吧,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有那么几成把握,可以把傅景送上帝位。若是姜湄成为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便是踏着他的肉躯,又有何妨呢?
霍世安已经三十岁了。
他常常忽略自己的年龄,但有时想起,又无端觉得疼痛。
偶尔零星的白发藏在他的黑发之中,让他觉得刺眼。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把姜湄脸边的碎发一点一点收拢到耳后:“我始终都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就算是你看不到我,我也能看到你,好不好?”
姜湄对于情爱二字尚且懵懂,她不太理解其中的深意,得了霍世安的许诺,她终于稍稍放下心来:“我可以一直见到你?随时随地?”
“嗯。”霍世安又靠回引枕上,他有些困倦,可仍旧耐心地解释,“而且还多了个人来陪你,你还记得三殿下么,那时候你很喜欢找他,你说他很喜欢你编的蚂蚱,还说他很孤单,有你陪着他,他也就不孤单了是不是?”
“可……如果我陪他,霍叔叔就孤单了啊。”
霍世安无声牵动着嘴唇微笑:“霍叔叔看着你开心,就不孤单了。”
姜湄的脸皱了起来,似乎霍世安给出的条件有几分诱人,可她心里仍旧莫名的抵触,霍世安喝药睡下之后,她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
这是霍世安在宫内居住的庑房,四野安静。只有头顶能看到那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她抱着膝盖缓缓坐在台阶上,拨弄着脚边的绣墩草。
而与此同时,清宁殿里,康贵妃眼里含泪:“母亲确实做过错事,可那也是为了景儿你,那封诏书始终被霍世安捏在手里,母亲又有什么法子呢?若是他把诏书公之于众,母亲一人下地狱又如何,怕只怕会牵连你啊!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母亲没睡过一个好觉!”
傅景手握成拳:“难不成我真要娶那个姜万山的女儿?”
“说来也怪,他为什么偏提这个要求呢?”康贵妃揉着手绢,“莫不是想安插个眼线?”
傅景冷哼一声。
“可他许诺我,只要赐婚的诏书一下,就把那张纸还给我,从此我们母子也可高枕无忧了。”康贵妃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景儿,为今之计,咱们也只好答应。更何况,他给你的药方让你父亲龙心大悦,说不定他是诚心要辅佐你呢。”
“若是诚心,为何要用如此手段?”傅景面色冷冷,“答应了这次,只怕还有下次。”他冷肃着脸,缓缓整理着自己袖口的褶皱纹路。
傅景的目光落在瑞兽炉里的檀香徐徐升空,想到许多年前母亲衣衫不整跪在霍世安面前的样子,便觉得怒不可遏。那在宫闱里浸淫二十载的权宦,只怕是长了九个心肺,每个都坏透了。
出了清宁殿的门,冷冷的风迎面吹来,途径御花园时,他又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这里偶遇的那个笑起来盈盈生光的女郎。如他一般被圈禁在深宫里的人,被她宛如惊鸿一般略过生命,从此内心常常觉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