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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禘祭(一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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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瑶抬头,见巫阴走进内室。
“少祭司。”阿汝向他行礼。
巫阴看到羲瑶身侧堆放的竹简,走到案几前,目光落在她手中翻开的一卷上,“小瑶是在找什么?”
话落,跪坐下。看到竹片上的字。
“治嗓子?”
羲瑶点头。
巫阴默然一瞬,“找到了吗?”
她摇头。
巫阴伸手轻拂开她额边的一缕碎发,“若是很想治好嗓子的话,多找找。也不着急。”
羲瑶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到:我能好吗
“小瑶怎么突然又开始想这件事?”巫阴未回答她,淡声问。
羲瑶微敛下眸光,写:只是突然想起
“小瑶从来没说过话,也还是很执着这件事。”
她写:我想即使隔着很远 哥哥也能听到我在我不喜欢写字
巫阴看着手心,“小瑶期望的话,可以找着试试。”
羲瑶在他脸上看不出他是否希望她能说话。在她几岁的时候,她与巫阴提及过很想说话。那时他说:天命要你就是不能说话的。
她哭了很久,他还向她道歉了。
巫阴没有离开,吩咐阿汝重新热了饭菜送来,看她在旁用膳。他替她翻看书简,搜寻记载。
将一些提到的方子做了记录。
巫阴的字轻灵、雅致,在帛书上飘然清逸。誊写的十分工整。
羲瑶很喜欢他的字迹。如轻云和风留在了绢帛上。
巫阴看她一边吃着一边还盯着他的笔尖,“专心吃饭。”
羲瑶点头,顺从地收回视线。
巫阴替她将所有的书简都看完记录下才离开。
自他来之后,羲瑶坐在他身侧便只在一边看着。
巫阴离去,阿汝吩咐人将竹简都搬回书房储藏。羲瑶坐在案前,看着巫阴抄下的一张张方子。
打算照着一一试验。
无论天命如何,她还是想再试一试。
便如公子羿说得那样。
虽然他大逆不道,但却总怀揣希望。
有些话当时不懂,时间久了,忽然就懂了。不论结果是否如意,总要去做。
放弃或是坐以待毙,除了怨天尤人,并不能得到什么。
宫中禘祭之事并不会去骊山,而是在王宫以北的宗庙进行,由王赢祝或是嫡长子主持。因赢祝的嫡长子早夭,赢祝在上个周祭时,交由了赢霁,而少祭司协助。
新的周祭,大祭司为商带来神女。要如何举行,尚未有个结果。
羲瑶听闻宫婢间的一些小议论,觉天帝的神鸟,由她主持祭祀,一定最好。
巫咸到羲瑶的寝院见她时,她正在案后跪坐着,研究巫阴誊写的药方与相关的药材。
“瑶姬在做什么?”
阿汝向巫咸行礼后,他走近案前。
认出羲瑶面前帛书上的字迹,是巫阴留下的。而帛书上的内容都是与失声、声疾有关。
一时目光沉暗,却未表现出异样。
羲瑶抬头,感受到他似乎有些不悦,不明白为何。
巫咸收敛那一丝克制不住的情绪,“五日后的禘祭,王上指你协助公子霁祭祀帝雉。”
羲瑶点头。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案上的帛书,“瑶姬想要说话,治好嗓子?”
羲瑶点头。
“神女不可说话,否则必会带来灾难。瑶姬要违背天意吗?”
羲瑶眸中的星点暗淡,微垂下睫羽。
“神女为天下降生,不可意气用事。”巫咸看羲瑶无回应,目光看向她身后的阿汝,“做为瑶姬身边的人,如何能不看好她?”
阿汝是巫阴安排的人,通常都是听命于巫阴。
巫咸并不管羲瑶生活的琐事。
阿汝闻言应声。但她记得前日,少祭司并未阻止瑶姬。
“将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拿去烧掉。”
巫咸见阿汝站在羲瑶身后,没有动作,又吩咐她。
阿汝看向羲瑶,上前收拾起巫阴誊写的药方。出了屋子。
巫咸看羲瑶静静的,未表现出什么反应。软了些声音,“瑶姬当知晓自己的职责,况且,你这些不过是无用功。上天的旨意,无人能违抗。”
羲瑶点了点头。
他离开不久,阿汝回来屋中。见羲瑶还跪坐在原地,垂着眼帘,神色淡的看不出情绪。
她走上前,温声,“瑶姬。”
羲瑶睫毛颤动,微微抿唇。
阿汝轻轻叹气,她走到羲瑶身边跪下,凑到她耳侧,“奴放到书房了。奴会问过少祭司的。”
羲瑶睫羽又颤了颤,侧头看她。黑润的眸里,委屈又伤心。她抱住阿汝的脖颈。
阿汝怔怔僵硬了身子,不知所措。
她不自在地道:“少祭司还没有这个意思。”
巫咸离开羲瑶的寝院后在含元殿让女侍叫来巫阴。
二人在殿中的小案两侧对坐着。
“父亲。”
“瑶姬在找治疗嗓子,能说话的方法。我见那些药方都是你的字迹。你在做什么?”巫咸的脸色阴沉冷厉。
巫阴神色淡,“她想找我便替她将找到的都誊抄了,难道能治好吗?父亲不是知道,不可能治好,那随她心愿,开心一些也无碍。”
巫咸无法反驳。但仍怒气不消。
“她不会记你的好,就算她到死都不知真相,这些也毫无意义。”
“她对你的真心也毫无意义。”
“父亲,我想做便做了。我只是随心。没求什么。”
“那最好。小阴,在真相面前,你的感情也毫无意义。不如同我一样,常驻青春,长久不死。”
“同父亲这样,又有何意义?”巫阴站起身,笑意浅,“我不求这些。”
“只是一些药方,她开心,也不会影响任何计划。父亲应该相信我。”
巫咸语塞。
“若无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巫阴话落,转身离开。巫咸看着他的背影,“她有孪生哥哥,只是与她的父母死在了同一日。”
“父亲,我知道。不必提醒。父亲想得太多了。”巫阴未回身。话音淡,并无情绪起伏。
巫咸看着他出了含元殿,身影渐行渐远。
“神女,真是个麻烦。”
巫阴回到院中,女侍禀阿汝来见。
他尚有烦躁,让阿汝进屋,“何事?”
阿汝见他站在窗前,行礼,低着头禀报了羲瑶院里的事,“那些方子是拿给瑶姬,还是按大祭司所言烧毁?”
“你以为呢?”巫阴问她。
阿汝怔住,不想巫阴会问她,犹豫忐忑地道:“那些都是少祭司您写得,若是没什么影响的话,瑶姬还是很欣喜的。”
巫阴笑,“阿汝。我为何将你放到小瑶身边?”
阿汝吓得跪下,“少祭司让奴看着瑶姬,有事向您禀报。听从您的吩咐。”
“你将她照顾的好,我很欣慰。只是,心里要记得,你的主子是我。不要有私心。小瑶对你很好吧。她对谁都好。”
阿汝不敢说话,人已经额头贴地趴在了地上。
巫阴转过身,垂眸看着她,“那就如你说得,拿给她吧。”
“诺。”阿汝话音微微颤抖,站起身,告退离开。
回到羲瑶的寝院里,她一颗心还未从方才的惊惧里回神。她去到书房,将那些记录着药方的帛书取出,捧在手中,上头的笔迹印于眼帘。
少祭司的字,真是清逸潇洒之极。可他本人,完全看不透。
回到屋里,羲瑶正等着她,很乖顺地坐在矮案后。
她将帛书放到案上,羲瑶脸上露出欣喜,拉起她的手写:阿汝真好阿汝好棒
阿汝被她夸得无所适从。一时心情却也觉愉快。
忽想起巫阴的话,微微收敛了面上的神色。
少祭司对瑶姬,是何种态度。她分辨不清了。
深春的日光暖意融融,羲瑶每日早晨仍旧会到翠微殿赢弈的屋里,给他换药。即使是伤已经好了,也得待一会儿再离开。
巫阴照旧跟随她一同前往,倒也未察觉什么。
庭院里,赢启与赢弈坐在刻着棋盘的石案两旁,阳光为浴披了满身,芳草摇曳拥簇之间,并未在下棋。
石案上摆着饕鬄纹的青铜提梁卣与几陶盘点心,子壬跪侍在一旁给两人斟酒。
赢启握着酒尊,脸上神色犹豫,“王兄的伤势,恢复的怎么样。要不还是歇几日再喝?”
赢弈无甚在意,仰头一口饮尽尊中清香的酒液,“不影响。”
赢启遂不再劝,“王兄为何不直言为霁王兄所伤?你替他遮掩,他又不会收手。”
赢弈放下酒尊,指腹正放于一块白糕上,欲拿起,闻言顿住,“说了不会如何。公子霁不同于你我。况且,口说无凭。”
赢启沉默,觉他所说确实如此。但心中仍感到气愤。
“禘祭一事,这次父王交由了神女协助于他。太子虽未册立,霁王兄却早已接手过许多事情。父王的臣子,大多也拥护他。”
赢弈微垂的眼帘抬起,带着些笑意看向赢启,“王弟怎突然说这些,不甘心?”
赢启怔住,低头,像是被戳中心思,“王兄难道甘心?我做不到如你一般平常心。”
赢弈不语。
子壬替他尊中斟满,喝了两尊,他伸手去拿甜糕,“那他在为父王办事时,王弟也多去帮忙,向父王表表心意。霁王兄总是在父王身边办事,父王自然会偏爱他。”
“就算不能成,王弟心中的不快也能平复些,不是么?”
赢启看着草丛中泛金的阳光,觉受到启示,“王兄说得不错。”
待到禘祭这日。
羲瑶一早自汤池沐浴,阿汝捧着姜钦送来的素白礼衣,玉质配饰,服侍羲瑶换上。
发髻盘得不高,缀上玉钗,玉片。
胸前与腰间都佩戴着赤珠、绿松石串起的玉璜组佩。
玉是可沟通上天的,最高礼器。
走出浴室,羲瑶面上一片忧愁。
此次禘祭,准备人牲二十,另备有牛、羊、猪,粮食谷物,青铜、玉器、陶器等等多种多样的祭物。规格较之祭天略次一等,祭物数量相对少一些。
因是仅次于祭天的祭祀,必然要献祭人牲。人是高等的祭品,身份越尊贵,越是上等的祭品。
商用以祭祀的人牲多是他国的俘虏与奴隶。有时也会是犯错的贵族。
她知无可避免,无法阻止。
已不是第一次祭天之时,巫阴哥哥还能瞒着她了。
都道她是神女,代表天的意思。
她却不能说话,要听巫咸与巫阴哥哥的。
赢弈的话又响起于她的脑海,她甩了甩头,将他的声音甩了出去。
她再去求求巫阴哥哥。
他不会是利用她的,谁都可能。巫阴哥哥不会的。
吉时前,羲瑶见到巫阴。众人都在宗庙之中,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赢霁站在一众先祖的木主前,羲瑶在他身边。
旁的人,包括赢祝与姜钦都在大殿两侧站着。
尙不必过于拘谨。但也无人放肆说话,走动。唯羲瑶走到了巫阴的身前。
赢霁看她到了巫阴面前,但她低着头在与巫阴交流什么,无人清楚。
羲瑶在巫阴的手心写:人牲真的无法替代吗不能救他们吗
巫阴微垂着视线,看着她,此时的大殿里站着王与王后,有宗亲与臣子。不宜多言。
他上前向赢祝禀:“王上,神女有话与臣说,臣与她先到一旁。”
赢祝并未不悦,他对羲瑶格外宽容,看了羲瑶一眼,“少祭司与神女快去快回即可。莫耽误时辰。”
巫阴握起羲瑶的手,欠身,“诺。”
赢弈幽幽的目光看着巫阴带羲瑶走到了大殿中一处角落,木柱遮挡下只露出两片衣角。
逼仄的角落里,将将站下两人,羲瑶抬头看着巫阴。
差不多的问题,羲瑶已不止问过他一次,“小瑶,人祭是商人先祖时就存在的祭祀制度。不是你我能更改。亦无人会同意。这样的话不要再问。”
羲瑶沉默好一会儿,握起他的手写:哥哥也不想救我吗
她写完也依旧垂着头,没再抬头。巫阴并未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将手轻轻放在她头顶,仿佛是安抚,“小瑶,有些天命不可违抗。”
“你与那些人牲,也不同。他们不值一提,你却十分重要。”
羲瑶不知他是指她对他重要还是她对祭祀重要。
但似乎结果都无不同。她都必须要死。
哥哥我真的重要吗
羲瑶没有问得出去。她怕得不到答案。
两人出了角落,回到原地站着。
羲瑶低着头,巫阴在看着她。
巫咸在对面的队列里,看两人不知去说了什么,此时他的儿子思绪还落在瑶姬身上。
他心里不太安定。有些怀疑这个儿子。
赢弈淡漠的目光看着巫阴,又落到羲瑶身上。
不多时,时辰到了。
众人走到大殿中央,正要准备行祭祀礼时,几只黑色的雀鸟飞入殿中,一阵乱窜,撞倒不少商先祖的木主。
殿中混乱起来,惊惧恐慌,嘲哳一片。
“够了!一点小场面,乱什么!”赢祝大喝一声,止了混乱。看着那七倒八歪凌乱的木主,脸色沉暗至极。
一卿士颤着声,“王上,这……这……”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祭祀还未开始呢。
这是灾厄的象征啊。
无人敢再出言,殿中一阵死寂。唯有两只还在大殿梁上飞窜的黑鸟,振翅啼叫,乱撞的声响。
赢祝看着梁木之上,“给孤,把它们射下来!”
祭祀未顺利进行。召来护卫在大殿中射鸟,一番折腾,殿中落了黑色的鸟羽,地面还沾上了鸟暗色的血。
赢弈走到了赢霁身边,看着殿中的混乱,又看向倒下的木主,“王兄,我们先将神主扶起来吧。”
羲瑶也受到惊吓,被巫阴拉到了身边。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去。
赢弈不知何时站在了赢霁身边,赢霁脸色略微阴沉,应了声。
二人正一个个扶起木主,忽有一支短箭射中赢霁的后肩处,他一声闷哼,脚下不稳往前栽去,赢弈急忙扶住了他。
“王兄没事吧?”
他回头,与护卫之中乔装后的长庚,视线交汇一瞬。
赢霁忍着疼痛摇头,“无事。今日怎么回事。”
赢弈看着殿中刚刚被射下的最后一只黑鸟,“我也不知。天予的征兆吧。”
赢霁敏锐地看向他,“不过是恰巧的事。”
赢祝发觉赢霁受伤,而两只乱窜的黑鸟也都已射杀。他得空,走向赢霁,“霁儿怎么受伤了?哪个不长眼的射到你了。”
姜钦脸色微白,也焦急地走了过来,“霁儿。”
殿中有卿士却看出,赢霁那只箭并非普通的弓箭,而是只短箭。是否为方才护卫不小心所为,难以定论。
暂时未再多深究,赢祝命人将赢霁带去休息,请医师给他处理。
目光落到站在一旁,方才同与赢霁整理木主的赢弈身上,思索片刻,“羿儿继续吧。可知晓要如何祭祀?”
赢弈垂眸颔首,“儿臣知晓。”
他应声,抬眸目光看向站在巫阴身前的羲瑶。羲瑶心口一悸。
不知为何,她莫名怀疑是他做得。
可没有证据,羲瑶觉得不该随意怀疑他人。
她走上前,随赢弈完成此次的祭祀。
赢弈焚香、祭酒,她本是该念祭词,但无法发声便做默念。她听到赢弈念祭词的声音。
宗庙的大殿十分的宽阔,中断露天,有一个长行的祭坑,祭品即投于其中。
她与赢弈转过身时,她看到祭坑中旺盛延伸而出的火焰。即使隔着很远,她依旧觉得那火焰烧到了她眼底。要缭至她的裙角。
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赢弈侧眸,看到她眼里的恐惧。
他走到羲瑶身前,身影将她笼罩其间。
羲瑶抬头,眼前就只剩他如墨般漆黑的眸。
“神女,还有祭舞未完成。”
并非祭天,羲瑶未戴铜铃,但腕间一直戴着那只玉镯,细碎清脆的玉铃声,只有很近时才听得见。
赢弈念着祭文,看她素衣配玉璜,在大殿响起的鼓点声里,身影若惊鸿。轻盈的如飘飞于水面。
他伸手就能抓住她的脚踝,让她不能再回天上。
他的目光太专注,似一直盯在她身上,没有半刻偏移。羲瑶只觉这舞并非献给帝雉,而是给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