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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约定(二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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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巫阴吩咐,羲瑶随阿汝去沐浴。
浴池边,阿汝准备了些小点心,摆放在三个白瓷盘中,让她泡在浴池时能顺便填饱肚子。
她觉阿汝似乎比以往更贴心了。
昨夜噩梦的事,她并未说与巫阴或是阿汝。都放在心里,当做不曾发生。
她知就算是说出来,除了一些安慰,也不会再有什么。
她心底那些恐惧不会就此消散。
她不喜欢王宫。
埋进水中,将有些汗湿的头发也一同洗了洗,靠在浴池边,伸手取白瓷盘的小饼和甜糕。
食物吞咽进喉咙,羲瑶忽然怔怔陷入恍惚里。
“唔…”
低哑的音节像是噎住了一般。
她眼中一些落寞。
她已经让自己不去在意。只要无人提起,她便可以习惯。可公子羿那日问她的话,那么直白。
以至于如今她时不时就很想说话。
他真的很讨厌。
她身边从来无人介意她不能说话,也从来不会有人乱问。
大祭司告诉她,她天生就不能说话。
巫阴哥哥也这么说。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一直与旁人不同。不能发出好听的声音,不能发出多种多样,让其他人能听懂的声音。
她觉得巫阴哥哥、阿汝……他们说话都很好听。
羲瑶靠着浴池的内壁,水汽蒸腾里,池边白瓷盘中的点心各浅下一层。腹中微饱,才收回了纷乱的思绪起身。
沐浴后,换了衣裳,又是一身粉粉的,像朵小芙蓉。
阿汝跪在汤池旁的裘毯上,替羲瑶擦干头发。
她瞥见瓷碗里都动过的点心,“瑶姬吃饱了吗?”
羲瑶点头。
简单挽了发髻,阿汝又替羲瑶整了整衣襟的褶皱,“奴要在这儿整理收拾您的东西。少祭司就在外头等着您,您可以自己出去。”
羲瑶起身,拍拍裙摆的折痕,小跑出汤池的大殿。
巫阴站在庭中的凉亭里。身影如旧,很熟悉。
但羲瑶见到他倏然慢下了脚步。
昨夜的噩梦,令她心有余悸。她因自己下意识的停顿,心中纷杂混乱。
巫阴的目光看过来,羲瑶向他跑过去。
她跑得有些小喘,巫阴轻揉了揉她刚洗完蓬松的发顶,“小瑶今日有些磨蹭,早膳可有想吃些什么?”
羲瑶握起他的手,写字:沐浴时阿汝准备了点心我吃饱了
巫阴怔了下,眸光略暗,唇角微微扬起,“那走吧。我一会儿还要去见大祭司与王上。”
——
翠微殿的庭院里,阳光铺满。花草都随着微风而摆动。
海棠翠绿,因谢了花瓣而展露出小果。
夏妺早晨回了寝院,此时关着门在私设的祭祀堂里。
放了血的兔子在饕鬄纹的青铜鼎中被焚烧出焦糊味,弥漫于整个堂中。
赢弈站在她身后,神色冷淡,看着火焰吞噬舔缭之中面目全非的野兔尸骨。
并非他主动前来,是夏妺让子壬叫了他过来。
他静站着,看夏妺手舞足蹈,念诵祭词。
有些话也算不得祭词,不过一些她的念想。
“上天必定还是庇佑我。送我来大商,是为我炊金馔玉、富贵加身。”
夏妺虔诚之至,手中拿着翟雉尾羽在堂中舞动。
简略而又不太准确的祭祀舞。瞧着脚步与动作都有些凌乱。她衣上的彩色飘带,随动作摇荡。
赢弈眼里漠然而厌烦。
“你既不想来,不喜欢这里,又何必说这些。”
“娘难道不知,私下祭天地神鬼,是大罪。”
夏妺回头来,瞪眼瞧着他。
“那是曾经的事,我如今很喜欢这儿。商有最华丽的布匹,有最精美的器具,有最善烹饪的厨子,这个王宫里,有天下最好的东西。琉有什么?”
赢弈依旧神色漠然。
“王不允许旁人祭祀,是因他想让上天,让神,只满足他的愿望。”夏妺轻柔地抚摸着手中的翟雉尾羽,“羿儿,等你做了王,我犯得罪又算得了什么?”
“你只是回不去。你恨将你送给商的人,你恨你爱的却放弃你的人。你至今还是恨商,恨琉。自欺欺人并不会让你好过,阿娘。”
夏妺倏然僵住,恼怒看着赢弈,“你闭嘴!待你,我儿,当了王上,攻打下琉。那不论商还是琉,就都是我的。”
她走近赢弈,抬头看着这个不知不觉长得高过自己的儿子,他不仅像她,也像赢祝,“羿儿,我很爱你。你是我的一切。我想要这上天助你。”
“你真是不理解我,你总是不听话。”
“我在这商土,除了你,还剩什么呢?”
赢弈脸上的冷漠无所动摇,“我可以让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夏妺厌烦地打断他的话音,“我本是想让阿羿来看看,上天佑我。可你真是扫兴。走吧。”
赢弈的目光于她脸上停留一瞬,转身离开,
出了祭祀堂,迈步回寝屋,路上子壬禀报赢仲前来探望他。
赢弈与他吩咐,“看好夏姬,别让她的事传到王叔那里。”
“诺。”子壬应下,往祭祀堂的方向去。
赢弈回到寝屋,见内室案前赢仲跪坐着正研究棋盘上他昨夜留下的残局。
“王叔。”他出声。赢仲这才发现他,抬起头站起身,“公子羿。”
二人互躬身以礼。
“咳。”赢弈扶着胸口轻咳一声。赢仲脸上浮现一些担忧,“公子羿伤得如何?怎不在屋中休息?”
“夏姬昨日未回,留在父王寝宫。今日回来,我心中挂念,忍不住过去看看。”
“王叔是刚自朝殿而来?”
“坐下说。”赢仲关切着。看赢弈在他对面坐下,才继续,“嗯。刚自朝殿过来。听说了你的事。你与公子霁又是怎么回事?”
赢弈微垂着睫羽,半遮住眼眸,赢仲看不出他的情绪。只听他道:“王叔是也听到那些传言了么?我并不知怎么回事。我的伤是在旦亳时,不小心而致。与王兄无关。没有照顾好,才在回来后加重。”
他在旦亳,与奇伢一道,受了伤,这个事赢仲知晓,他叹气,“你也是个好孩子。既然如此,一定要好好的养着,身体最重要。”
赢弈应下,“谢王叔。”
赢仲垂眸,又看棋盘上的棋局,“此次救灾一事,你也出力不少。王上都知道。你和霁儿啊都不错。”
“地处沂水中上游的来夷不久会来殷朝见,欲得商的庇护。你早些,将伤养好。到时可一同见见。”
“你这棋,怎么没走完?”
赢弈看向案上的棋局,“昨夜累了,也就搁置了。王叔有何指点?”
赢仲摇头。
若他来走,即为无解之局。
“你要怎么走?”他问赢弈。
赢弈与他下了两个来回,子壬禀报巫阴和羲瑶前来。赢仲才恍然想起,他来不是为下棋,站起身,“府上还有事务,就不多留了。公子羿好好养伤。神女必是能让你恢复无恙的。”
赢弈一同站起身,“王叔慢走。”
赢仲出了屋,还想着方才那盘棋。赢弈的棋,步步紧逼,寸步不让,他走得很吃力,下下去,多半是要输。赢霁走棋要委婉的多,总有生路在其中。
收回思绪,回廊里迎面见到巫阴和羲瑶。
“少祭司、神女。”
巫阴也道:“相尹。”
羲瑶在他身侧,向赢仲点头。
赢仲道:“我前来探望公子羿,这便离开了。”
巫阴点头应声,赢仲遂与二人错身而过。
羲瑶看向一侧的窗扇,隔着窗棂可见其中赢弈的身影。跪坐在案前。
“小瑶。”
巫阴叫了她一声,羲瑶收回视线,跟随他往前去,进入屋里。
赢弈抬起头,看着与巫阴一同走进内室的羲瑶,而后目光才上移落在巫阴的身上,“王上请神女照料我的伤,少祭司处处都跟随着神女,无事可做吗?”
“我既然是少祭司,照看好神女自然是我最重要的事。”
“我却是没有在人前宽衣解带的癖好。还请少祭司到外头等。”
巫阴脸色微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退出去。
回头又看了羲瑶的身影一眼。
他觉得父亲或许不该让她学习医术。
羲瑶看着巫阴,察觉他阴沉的情绪。看他离开收回视线,没有多想。
她看着眼前的赢弈,昨日白日与晚间的事,都还在她脑海中未忘记。
她低垂下视线,走上前,在赢弈身侧跪坐,取出佩囊中携带的药瓶与布带。
只打算做完当做的事,就离开。
什么都不去想。
否则她会害怕。
虽他说要杀巫阴哥哥,但巫阴哥哥也不是他想杀便能杀的。
她不必太担心。
取出带来的需要用到的东西,摆在裘毯上,羲瑶抬起头。撞到赢弈的视线,顿时敛下目光。
她想要去解他的衣裳,但他坐在案前,朝向不是她,她无法去做需要做的事。
撇头看到案上摆着的棋局。
她略微懂一些。
黑子已经处处堵截着白子,白子生路渺茫。想已经是必输的局面。
而赢弈这方,似就是黑子。
“神女不动手吗?”赢弈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
羲瑶抿唇。他面对着案几,她要如何动作。她只能伸手,牵强而变扭得在他与桌案的缝隙间,去够他身子另一侧的上衫系带。
她的手臂不够长,将将够着。一手撑着膝前的裘毯,一手扯住绳结,然而扯了几次,都未能将系好的结解开。
她觉,他是故意捉弄她。
赢弈看着她简单挽着的双螺髻,发丝蓬松,溢散出若有似无的甜香。
像是一种花的香气。
羲瑶还努力想解开那个绳结,但姿势太难受,她有些恼火,用力一扯,单手一个没支撑的稳,往前扑去。赢弈扶住了她。
“怎么,昨日事情没谈成,今日不想同我说话?”
羲瑶栽在了赢弈胸口,听他胸腔震动着,在她头顶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她往后退了退,不懂他的意思。
因为他,她昨夜做了噩梦。她一点不想来见他。
还有他说得话。
他想要得到她,是何种意思。
他前面说,想要得到她的人皆有所求,不是为了庇护便是为了权利,她已经明白。
那后面呢,他要的是什么?
未知令人恐慌。
赢弈的心思像是深渊,除了黑,什么也摸不着。
她垂着视线依旧没有回应。
赢弈不再多言,解开上身的衣裳。
羲瑶看他将缠绕的布带也解了开,握起裘毯上歪倒的药瓶,凑近了他一些,给他涂药。
他如今的伤情,宫中的医师就能解决。只是外人都以为还十分严重。
“你我之间的约定,始终作数。”赢弈又与她说话。
羲瑶不知他指得是什么,昨晚他说得吗?
是告诉她,她若是想明白了,随时可以与他再提昨晚的那件事?
赢弈不得她任何回应,微微低眸看着她近在眼前的蓬松的发顶。
“神女如此重视少祭司,若是因此,将一些只有我与神女知道的事让第三个人知道。那神女只能与我陪葬了。”
羲瑶手中的动作一僵。
原来是这事。
这是威胁,如何能叫约定。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又道:“我的命不值一提。但若能带神女一起,即使是入土,也算镀金。”
羲瑶眼眶微微有些红,垂下眼帘。
想将手中的药瓶扔在他身上,再也不管他。
但此事是赢祝吩咐,她只能忍着委屈默默继续将药涂好。拿起裘毯上的一卷布带,扯开。
他的伤,今日已是结痂。布带并不再那么必要,只要注意些不要太磨蹭到结痂处即可。
她低头扯开了几圈布带,忽然丢在他膝上,站起身退到了一边。
赢弈抬眸看着她,那娇俏泛粉的小脸上神色清晰。她生气了,恼火的很。
赢弈没有半点生气。他捡起散开的布带,放到一旁,将上衣一层层系了起来。
大概巫阴确实对她很好,小脾气很娇。
穿好了上衣,赢弈又抬头看羲瑶。
羲瑶觉得,他的目光让她更怵了。
她小心走上前,忌惮着赢弈捡起自己的东西,抱着也等不及放进腰间的佩囊,就往门口跑去。
像是躲什么山林猛兽。
巫阴心浮气躁,眉眼阴沉地站在门外。
身后屋门“咿呀”轻微的响声,打开。
他回头,看到羲瑶怀里抱着东西站在门前。神色缓和,温声,“小瑶都好了?”
羲瑶点头。
“那回去吧。”巫阴瞥一眼她身后,替她拿了怀里的药瓶,带她离开。
赢弈立在窗前,看着羲瑶的身影浅浅的粉像是朵枝头飘落的春桃,乌发如云蓬松地挽成双螺髻,未做半点装饰仍旧俏丽非凡,乖巧地跟随着巫阴,在窗棂中他视线的尽头外消失。
他指腹捻了捻腰间蟠螭纹的烟黄玉玦。
羲瑶将怀中散开的布带重新简单地卷起放回身侧佩囊。巫阴瞧着她,“用不上吗?”
她心间一震,摇头。
公子羿的伤并不重,但她不能让巫阴哥哥知道。
她虽纠结着不想骗巫阴,可也无法言明。从巫阴手中接过几枚药瓶放回佩囊,拿起他的手写:只是没用完
写完,觉这个借口不好,又写:他准备了要用的东西
巫阴未多怀疑她。
羲瑶还想着赢弈的那些事,她抬头看着巫阴的侧脸。狼牙因他的脚步轻轻晃动着,这她很小的时候就在了。
很多她想要告诉他的事,她都不能说。
告诉他,公子羿一定能杀了她。
不说,巫阴哥哥会死吗?
羲瑶抓住巫阴的衣袖一角。
他不会那么快就能伤害到巫阴哥哥,那等她死之前,她再告诉巫阴哥哥。
巫阴将羲瑶送到奉天殿,看她走进殿中又回头来看他。
脸上浮现一些笑,“我还要去见王,小瑶在此冥想祷告即可。”
他未看出羲瑶的心事。那欲言又止。
羲瑶看着他离开,收回视线转身,到蒲团前跪坐。
还有几日便是禘祭帝雉的日子,帝雉即为玄鸟之神,诞下了商人先祖契。宫中已是在加紧地准备着祭祀。
她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半人玄鸟青铜像。心中的神灵意象依旧朦朦胧胧。
天帝主宰万物,万物之神辅佐天帝,统御人间。
人要侍奉天帝神灵,才能得到眷顾,得到生存,达成所愿。
为何神从不曾惩戒那样不敬的赢弈。
……
王寝中,赢祝坐于大殿中央的案几后,巫咸、鲍庸站于他左右。
巫阴大步走进殿中,见赢祝躬身行礼,“王上。”
赢祝瞧着他身侧左右,“神女怎得未同来?”
“神女在奉天殿,为王上您祷告。”
赢祝闻言不再追究。
巫阴将一枚玉瓶奉于他眼前的案上,微退到一旁。赢祝拿起,拔开木塞,看向里头,一颗颗棕褐色的小药丸,可见光滑水润的色泽。
“这次有多少?”
“半月。”
“商掌天下,孤若是能永生,你与大祭司便是孤身侧最重之臣,即与孤共享天下。”
巫阴脸上平静,只微微牵起唇角,“祝王上得偿所愿。”
赢祝自玉瓶里倒出两颗药丸放入口中。
巫咸告退,随巫阴一同走出大殿。
走在园圃间的小径上,他与巫阴说到:“人的寿命有限,不能长生,常驻青春,拥有再多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即长埋地下。你还年轻,不想长长久久的活着吗?”
“父亲知道,人做不到长生,长生丹也不行。所谓长生,青春永驻,不过维持表面。我不想长生,生老病死是我的常理。”巫阴神色平淡地看着天边云霭间朦胧的山影。
巫咸侧眸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
“那我们谋求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即便得到了,也享用不久。”
巫阴不语。
二人不知走出多远后,巫阴才语音轻缓地道:“父亲所求的东西,我只是想试试好在何处。”
巫咸蹙眉,收回看着他的目光,“你对神女不必花太多心思,她为何出现,你一开始就清楚。”
巫阴停了一会儿,才与他道:“父亲不怕报应吗?”
巫咸的脸上未起一丝波澜,“这世上从没有报应。神只收供奉,不分善恶。”
巫阴没再回话。
那为何会有神女。
天色晚
阿汝至奉天殿带羲瑶回寝院。
日月交替明暗交接的光线里,羲瑶拉着阿汝的手,在她手心写:回去后替我将医书都找来
阿汝虽不知为何,却也点头,“诺,回去奴便吩咐下面的人给您都搬到寝屋。”
羲瑶点头。
回到寝屋内室,羲瑶看着窗外,天已几乎完全黑了,最后的一线天光也将敛去。
屋中早已燃起灯,火光时不时颤动。
她提起裙摆在案后坐下,等着阿汝将医书送来。
一摞摞的书简摆在了身侧,羲瑶拿起一本铺在案上翻看。
她从前也找过,只是并不认为自己的嗓子能治好。翻过一些无果,也就不再存有念想。
阿汝送来了晚膳,摆在案上。然而过去许久,羲瑶也未动。
她提醒,羲瑶却觉得胃口不佳,摇头。
颤动的光晕里,她在一处记载上停留。
忽地外头传来门口女侍的声音,“少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