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嘉传》宫野志保

104、第 104 章

　　樊城来找楚湘王，是为了在他前世的记忆中寻找一个女人的记忆，他和那个女人有着生死之约，而那个女人则是楚湘王前世的妻子。
　　听起来有点乱，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冲突，前世的楚湘王可能都不记得他。
　　他叫樊城，是樊家的庶子，生母早亡，主母高贵严厉，禁锢的整个家都没人对他好，他是像野孩子一样长大的。然而这样，也没有长歪，眼神反而比那些有用纯正血统的嫡子们更干净清澈。
　　这是慧纹的话。
　　慧纹是图家的女儿，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伯父家。上面也有一位严厉的大伯母和极少过问她的大伯，以及一大群要应对的亲戚和上人下人，她的日子也是在战战兢兢中过来的。可能因为身世相似，让两人之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樊家和图家是世交，千年前战乱时候结下的生死之交。原来只是两个人，后来变成两个家庭，一代人一代人传承下去，就变成了两个家族。
　　两个家族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身上留着相同血液的家人走动的还要亲密。
　　他和慧纹是青梅竹马，八岁那年过元宵节的时候，两个家族一百个孩子汇聚到一块赶热闹，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慧纹小他三岁，第一年到图家，因为父母刚刚过世没多久，自己还在孝中，又生了病，不便参加这样的聚会。因此呆在在自己的小院中。
　　满世界都是欢闹，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那时候樊家图家的少爷和小姐们因为年纪小，都玩在一起，玩着玩着孩子们便摆脱了大人跑出去了，其中一个图家主母所出的少爷神秘兮兮地说家里面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邀请大家一起去看。
　　小孩子对新鲜事物都是好奇的，一哄闹便去了，他也在其中。
　　他永远也忘不了初见她时候她的样子——瘦瘦小小，头上戴着黑纱，神情惊恐地看着欢呼着闯进来的人。少爷小姐们完全不顾及人家失去父母的痛苦，将她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把她从外面带过来的新鲜玩意都拿了出来，一直向她要。她缩在角落里，难过地看着，别人要她便点头，别人不搭理她，她便垂首站着，像犯了错的小孩。
　　大家玩闹够了便一哄而散，留下了满地狼藉，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走慢了一步，偷偷地回过头看她。她呆了一会，木然地从角落里面走出来，将留下来的东西一一捡起。他看到她捡起一个被踩碎的泥人，怔怔地看着，忽然间面露悲戚，叫了一声娘。
　　他那才注意到那个被毁坏的泥人是一个很美丽华贵的年轻女人，是以她生母的样子捏出来的吗？
　　她早早地便没有了生母，不知道丧母之痛是指什么，可是看到她的样子，他似乎感觉到了。她不是单单丧母，是整个家都没有了。如今只能寄人篱下。
　　今天是元宵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她却只能是一个人。他想，他或许该给她留下点什么节日的问候，让她感受到这世界的善意。可是将全身上下都掏遍了，却只能黯然地放弃这个念头——他自己尚且是一个被人嫌弃，活得好会影响到别人的庶子，能比她富于什么呢？无非就是多了一个从不管他的父亲和从没有将他当作哥哥正眼看待的兄弟姐妹而已。
　　他黯然离开。她还在收拾屋子，没有注意到他。
　　再见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她和图家的小姐和各房女主子待在一起，和她们穿同样的衣裳，有说有笑，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伤痛。看来这一年她过得不错，图家人对她也好，他挂念了一年的心总算放下了。
　　然而没想到，他放下了她的事，他自己却出了事了。
　　他是长子，但因为是庶出，所有的宴会他都得向后靠。然而年龄是最大的，身体的增长速度也是最快的，模样也算得上清俊，如果在节日的时候穿上一身好衣裳，在一群混沌的小孩子中就越发显得鹤立鸡群了。
　　他一直以来是被忽视着长大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直到父亲的目光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他，招手叫他过去，考问几句史书，又让他舞了一段剑，满意地夸奖了他几句，又把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极其珍贵的雀金裘赏给了他，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父亲是喝醉了，正常状态下是不会理这个没人教导野草一样长大的儿子的。主母想要阻拦，然而喝多了的人听到了图家长辈的恭维，想着一个庶子都如此出息，给自己长脸，脑子一热又赏了他一把剑，让他明天一早和他一起出门给图家长辈拜年。
　　和老爷一通出门，那是嫡子才有的待遇，是双方的家族继承人相互之间交往熟悉的意思。
　　他看到主母投过来的那冷冰冰的眼神，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处。
　　果然，宴会散后他独自回房，却被一个喝醉的小厮撞上，小厮手上的手炉“不小心”碰在他身上，溅出的火苗将老爷赏下来的孔雀毛的大衣烧了一个洞。洞不大，但是很醒目。明天肯定是没有办法穿了。
　　闯了祸的小厮一溜烟跑了，他认得那人，却没有办法去追。反正不管真相如何，他没有爱惜好父亲的上次，这个罪名已经是肯定的了。
　　他苦恼，想着明天的局面。一抬头，却看到挂着小灯笼的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人，穿着崭新的羽纱，静静地看着她。
　　“天冷，快回屋吧。别生病了。”他过去对她说。
　　她却没有接话，而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大衣上的漏洞，细声：“我家里有织这个的孔雀金线，补上，没人看得出来。”
　　“真的吗？”他大喜，可是看着她瘦瘦小小的样子，却迟疑了，“过年年大家都在休息，大半夜的不好打扰别人吧。”
　　他以为她要找图家的绣娘做这些，担心她寄人篱下的立场，开口求被人会很为难。而且也会惊动别人吧。
　　她忽然红了脸，轻声：“我这一年跟大家学了女红，应该还能对付。而且我也有一件这样的大衣，拿到手的时候绣娘就教我其中的针法了。”
　　“那……谢谢你了。”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狂欢，却要她为了他独自躲起来做这些，他实在不忍，然而也的确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好厚着脸皮拜托了。
　　她没说话，接过孔雀裘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大衣遮了，欠了一下身便匆匆转身。
　　“我叫樊城。”她转身的刹那，他在她身后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城池的城。”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脸，细声：“我知道……我叫慧纹——智慧的慧，纹路的纹。”
　　她解释了一下自己名字的写法，抬起腿便跑了。
　　接下来几个时辰便是漫长的等待，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呆了一会，又去了热闹的前厅。听图家的小姐们闲聊，说堂妹有点累，早早地回去休息了。她们还说起了她的病情，又说了些别的，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今天是一年最喜庆的日子，实在不适宜聊一个遭受过大劫的不幸的人。听她们的语气，她的离去反而遂了她们的心意，让气氛变得更轻松，也更吉利。
　　和他一样啊。甚至还不如他，因为他是个粗糙的男儿，以后是可以走出去的。然而她的命运……他叹息。
　　天快亮的时候他偷偷溜了出去，去她居住的小院找她，她已经将孔雀裘织补好了，给他穿上，将织补的地方拉出来给他看，完全看不出破绽。
　　“谢谢你。”终于可以意松一口气，他欢喜道谢。
　　她浅浅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两人之间没了牵绊，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面尴尬的气氛流动，两个不擅长言辞的人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我该回去了。”静默中，他先开口。
　　“嗯。”她起身送他。
　　他又谢了一遍，转身出去了，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外面灯笼之火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他透过窗纸看外面被风吹的乱晃的明亮，想到这喧闹的世界上有一个安静的人，忽然觉得很温暖。
　　他临走的时候在她的笸箩里面放了一块兔子的木雕，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一个被嫌弃的庶子真的拿不出什么可以馈赠答谢的礼物，兔子是他亲自雕刻的。他本来是想送她泥人的，就像那日被踩碎的那个一样。可是他实在捏不出她母亲的容貌，只好换成了他最擅长的雕刻。让她换一份心情，开始一份新的人生。
　　但愿她会喜欢。
　　天亮，他穿着雀金裘去见父亲，父亲酒已经醒了，正在和主母所生的儿子说话，见他来了，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尴尬了一下，开口问起他宝剑的下落，他说在自己房中，父亲命他拿过来看一下。他出门回房，很快就将宝剑拿回来了，放在父亲的桌子上，父亲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弟弟忽然来抓他的雀金裘，说好看，父亲摆了一个手势，是以他脱下来让弟弟看看，他立刻便脱了下来。弟弟拿着雀金裘玩了好一会，久到所有人都要忘了那是樊家大儿子的御寒之物。
　　外面有人喊吃饭，父亲便带着小儿子出去了。他自然也不能多待，和父亲道别以后回自己的院子去了。冬天寒冷，他唯一的御寒大衣没了，寒气直钻入身体，冻得他一路小跑，在昨天的那棵树下忽然看见了她。
　　她穿一身大红羽纱，瘦瘦小小的，整个身体裹在里面，脸被冻得通红。他忽然想起，上交的雀金裘上有她半个晚上的针线，之前还轻松的心忽然就疼了起来。
　　她看到他过来，笑了笑。

　　“你的针线真好，他们没看出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回报她的恩情，笑着告诉她。
　　她笑着看了她，点头：“天冷，快回去吧。”
　　“好。”他答应一声，转身往回走。她也走了。他走几步回头看她，她一路往正厅走去，一直到消失到他的视线里，都没有回头。他在她身后笑了笑，回房去了。
　　他是庶长子，被多少人看着，长得太好了会威胁到某些人的利益，这一点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所以，尽管心性并不蠢笨，比其他的弟弟们懂得够多学得更快，但是表面上他仍旧是活得稀里糊涂的人，宁可被嘲笑被欺凌也不能让自己站在高处。所以父亲今早一系列让人寒心的举动，他反而觉得轻松。因为终于将他的危险解除了。他不再是其他人的威胁。
　　至于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嘲讽和愚弄，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