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娰锦

13、浮萍生根

　　“坐下。”

　　吴志抬眼，随手指了个地方，快速掠过了晏初的神情。

　　晏初却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一般，纵然目光多在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上停了一瞬，但似乎也不过仅仅是一个穷小子见到泼天富贵时的艳羡。

　　他在吴志指的地方坐下，微微垂眸，不再四处打量，等着吴志问话。

　　吴志却又埋头在面前的案卷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手中的案卷放在桌上，拿起一盏茶来，“晏初？”

　　“是。”

　　“圣宁十一年时，你在哪里？”

　　“在青州。”

　　晏初的座椅要低些，又隔着一张桌子，要想搭话，必得挺直腰背，眼下他直面吴志，言语平和道，“青州有个浅草寺，我自小不知父母是谁，就跟着浅草寺的智清师父一道长大的。”

　　“这晏姓，便是那师父给你取的？”

　　“是。”

　　晏初不卑不亢，“师父说我没有出家的缘法，不适合取法号修行，可也没有父母，不如干脆取个国姓，若能以身殉国，也算是不负此身。”

　　“青州……你是怎么来的京都？我看城门口的登记册子，似乎也没有迟到。”

　　“六月初就动身了，搭了一辆车。”

　　“同车的是……”

　　“长公主殿下。”

　　晏初低头，对着宫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还要多谢殿下搭载，否则正逢青州雨季，必是要误了这趟考试了。”

　　“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大理寺吗？”

　　吴志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这事说到底是冯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在打擂台，如今长公主殿下被允了临朝听政，冯大人明显落了下风，既然晏初与长公主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在，且长公主也有要保下他的意思，那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似乎是冯大人？”晏初也不遮遮掩掩，在牢里待着，每日最不缺的就是闲话，听多了自是能琢磨出一些内情来，京都大约也不会喜欢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道，“临考前那日，冯大人特意去了广轩客栈，问了我如大人一般的问题。我想，大约是冯大人担心我是祁王府的后人，再入京都怕是有什么犯上作乱的意图，因此才将我拘在大理寺里等大人查清。”

　　他顿了顿，“今日大人审我，想必是查到了什么。”

　　这次轮到吴志沉吟了。

　　他想了许多种晏初会答的话，只是万没料到，晏初会以这样直白又无辜的方式提到冯英与祁王一府的恩怨旧事。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向晏初道出，“冯大人自去过广轩客栈后就身体不适，直至今日都不见好，我们都猜想大约是中毒所致。只是这毒，京都中人都未曾见过，你既从青州来，大约也知道不少偏门的方子，可知冯大人所中是什么毒吗？”

　　“青州距夋族、西凉都有一段距离。”

　　晏初明显愣了愣，但他还是接道，“我只听说，青州的毒药，皆是自这两地来的，或蒸煮于饭食中，或熏醺于香炉里，只是我自小就在佛寺中，绝不会见过这些东西。何况，我既已参加了考试，便存了报效之心，冯大人乃我辈楷模，我应也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只是在你的考试证明上，怎么蒙了那么厚一层油污？我记得冯大人是看过那个的。”

　　吴志翻了一页案卷，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无论是冯大人还是长公主，他都惹不起，眼下太子似乎也不太愿意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那么这次，他就只能秉公而行，确保自己每个环节都没有什么问题，如此做了顺水人情，之后才不会被问责降罪。

　　“考试离得远，早上就匆忙装了个肉饼。”此刻，晏初终于露出了些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赧然，他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笑，“没想到漏了油，那日验查时，已有专人问过的，最后也没说什么。”

　　吴志点头。

　　既然冯大人特意安排的人都没说什么，那恐怕晏初的大理寺之行就要到此为止了。

　　“你先跟孙虎回去。”

　　吴志低下头，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待我将这些上报了再做论断。”

　　到底有长公主的名号庇佑，吴志问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大约这事也就这样了。晏初了然，但还是恭恭敬敬朝吴志拱了拱手，“如此，便多劳大人费心。”

　　这事最后也不轻不重的掀了过去。

　　晏初直到出了大理寺后才知道，冯大人中毒一事，查明了是西凉来的细作所为，车夫一个不慎，没料到竟叫人在丞相车驾的香炉中做了手脚。无非是刑场上多杀了几个人，总之死人不会说话，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只是车夫受了罚，可冯大人也没白叫他受罚，只说他受了委屈，又赏了许多金银和土地。

　　朝上树敌不少，对身边人倒是宽慈。

　　心白亲自来接的他。

　　“殿下本要来的，只是这几日刚临朝，朝上府里事都不少。”

　　她笑着，仿佛是个极温和的人，无论对谁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何况近日百越国又有动作，朝议频繁，实在是脱不得身，便叫我来了。”

　　在牢房里时，晏初也听孙虎发了牢骚，说什么百越又集结了几万军队，专攻萧关去了。

　　西凉似乎也在蠢蠢欲动，否则大理寺不会将给丞相下毒的帽子扣在西凉人头上，总之近些时日，大楚的边关不安分得很。

　　晏初点了点头，心白把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本就清瘦，这几日又辛苦不得调养，愈发瘦出了骨头，硬邦邦的硌在掌心之中。

　　“你也别灰心，都说贵人多磨难，刚进京都便有这么一桩大祸挺了过来，日后必有大富大贵的。”

　　心白笑的真诚又熨帖。

　　她似乎处处交好，广结善缘，无论对面是谁，身处何境，都不吝于赞美和鼓励。

　　都说长公主杀伐决断、狠辣无情，身在夋族之时，恶名便已在大楚中传扬开了。如此看来，心白恰似她的另一面，代她笼络讨巧，不知为她赚了多少良善待下的好名声。

　　晏初再次点了点头，“我知道，谢谢心白姐姐，有劳长公主殿下，待我中了榜，必是要亲自登门的。”

　　考试一过，广轩客栈便开始正常招揽客人了。晏初背着书篓，站在京都的街头，只觉天边暮色渐浓，灯火渐起，身旁人行色匆匆，无不是归人，唯独自己是个过客，恍惚着不知该往何处去才是。

　　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人在他面前停住。

　　“这是……九思兄弟？”

　　晏初闻声抬头，惊喜道：“柏友哥？”

　　陈闲自考完试后，就续了广轩客栈一间上房等消息，自此也与陈立平、孟定坤和晏初三人都没了联系，心里虽惦记晏初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但总想着有孟定坤照应，便未曾费心去寻过。不料今日一见……他握了握晏初的手腕，怜惜道：“怎的就你自己一个人，扶缨呢？不过几日不见，怎的憔悴了这么多？”

　　又一眼瞥见他背后的书篓，连忙拉着他就往客栈走去，“到我住处慢慢说吧，刚巧今日叫小二送了聚丰酒楼的烤鸭。”

　　果然是上房，环境极清幽雅致，刚上二楼，便绝了外头嘈杂之声。

　　待关上门，更是安静。

　　晏初粗粗将自己进了大理寺后的事儿讲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其中长公主的影子，最后感慨道：“没料到竟是一场乌龙，车夫大意，叫那西凉人占了便宜。”

　　陈闲恍然道：“怪不得刑场上斩了几个人，我也没细问，没想到竟……”

　　末了，他又叹了口气安抚道，“你小小年纪，独身跋涉千里也就罢了，考完试便遇着这么一遭事，如今既已平息，必是有后福在的。”

　　小二送了洗澡水进来，陈闲一边将晏初按了进去洗涮，一边道，“原以为孟扶缨会替你打点的，他怎么说也是京兆尹家的公子，那天又一副与孙虎熟稔得模样，怎么竟没替你走动走动？”

　　“这事毕牵扯着丞相大人，便是京兆尹大人，也不敢疏忽一点半点的，何况他也只是京兆尹的公子。”

　　晏初坐在澡桶里，恰到好处的水温叫他放松了不少，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

　　陈闲却触景生情起来，他又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咱们这帮外地人，要在京都立足，本就如浮萍生根一般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