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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为后来人取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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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初闭着眼睛,耳边是陈闲的感慨,心中却又将元郎说的反诗和阡陌胡同想了一遍。
元郎看起来在大理寺关了不少时日,以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便是真在牢中忘了时日记不清楚,那几年时间也总该是有的。而元郎对于他入狱出狱也并不意外,若非冯英有意安排,那便是这些年里,牢房中进出已成了常态。
这本就是他在狱中时推算过的,可如今再想,依然觉得胆寒。
冯英在朝上的风评并不好,年纪轻轻便官至丞相,不需怎么思量,也知晓他私下阴狠无情的手段。这些年来,他一副良善面孔,看似在朝上并没有政敌——是没有、还是如今朝上人人畏惧再无人敢发声?
晏初深吸了一口气。
当年祁王一事,是铲除政敌,是杀鸡儆猴,也是冯英把手伸向三军的一步棋。
如今朝上读书人渐盛,太子与长公主也都有意扶持,总不能个个都成了冯英的幕僚,总有那么些风骨柱石才对,这些人……
他将自己整个身子都蜷在水中,隐隐有些后怕。
若非上了长公主的车,侥幸得了司昭如和心白青眼,自己贸然进入京都,想来早已是冯英刀下冤魂了。
晏姓,是他的依仗,也是一个竖起来的靶子。
过了一会儿,他从水里钻出来,透过屏风,见陈闲似乎正坐在窗下发呆。于是他扬声问道:“柏友哥?”
“嗯?”
“你知道京都最常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吗?”
“死人啊。”
陈闲的声音懒了下来,屏风上,他身影一动,似乎就近在茶榻上半躺了下来,“京都水深,每天冤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官员也死?”
晏初追问了一句。
“死的只会更多吧……”陈闲顿了顿,“你以为入朝为官就是一件得意事吗?不说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官,底下的小官吏们风车一样的转,哪来那么多可入朝为官的人?要我说,圣……”
他猛地刹住,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或许不太好。
毕竟是等待放榜的学子,日后总要入朝为官,还是要仰仗的,言语上还是尊重些的好。
沉默了一会儿,陈闲又道:“你恐怕不知道,长公主殿下要临朝听政了。”
出狱时心白倒是提了一嘴。
晏初并不意外,长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搅动夋族风云,隔千里之遥赶回京都,本就并非等闲之辈。何况,大荒古道上,兰青之死仍然历历在目,晏初才不信长公主是什么毫无所图之人。
临朝听政……倒是比他想的还要大胆一些。
见晏初不搭话,陈闲只当他被惊到了,于是自顾自道,“还有一桩事,长公主临朝,本是有许多大臣反对的,就连行知书院的掌院也觉得太过了些,毕竟长公主是女流之辈,在夋族又有个小公子,实在不适合再在大楚抛头露脸了。朝上有位老臣,本已到了致仕之年,可听说了这事,就捧着官服劝诫,不料圣上震怒,不过几句话的来回,就叫人活活把那大臣打死在了大殿之中。”
“似乎……”
陈闲“唉”了一声,语气中既有惋惜之意,又有兔死狐悲之感,“似乎还是扒光了打的,如今这老臣家人颜面全无,听闻近日便要离开京都了,也不知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才能忘了这一桩事情。”
已要致仕的老臣,说来也是德高望重之辈,临了,竟因为这样的事情被折辱。
晏初只觉得自己心中更凉了一些。
圣上失德,乖戾无情,偏又是个多疑的性子。
怨不得冯英之流能步步高升,官至丞相,而那些忠耿之人却毫无出路了。
不过朝上风云诡谲,权力更迭如大浪淘沙,至高位者,也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对错二字能概括的。
晏初虽觉得可惜,但还是稳得住心神,他站起身,从屏风上取下一条毛巾细细擦着,“我不明白,柏友哥,既然京都每天都死这么多人,那为什么还要考试当官呢,在家里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我若能入朝为官,绝不会有此鬼祟作为。”
陈闲冷哼一声,“读书人当以风骨立,若能得高中,我陈闲必以匡扶天下为己任。”
“可这世道如此……”
“这世道也不会一直如此。”
陈闲斩钉截铁。
他下了榻,趿着鞋又走到了窗边,“这天下大势,自古以来就是轮替更迭的,便如日升月落,总不会一直沉昧如此,不见天光。”
“不怕死吗?”
他大约是有些明白陈闲的想法的,可又觉得太过于渺小了。
世道如此,并非一两人之力就能矫正过来,他在京都的街头站了那么久,说起来这里是皇城,是天子脚下,可真的站在那里无处可去的时候,他根本不想关注宫城中的任何事情。
谁坐在那上头,与他何干?
只要风调雨顺,阖家安宁,谁又愿意去关注这世道如何呢?匡扶天下,有些时候只是一句空话罢了,白白流血牺牲,哪有什么人会在乎。
“启蒙篇《孟子.告子上》中说过,人固有一死,舍生取义罢了。”
晏初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的衣裳都被陈闲打包去洗了,现在穿了陈闲一套应急。陈闲个子要高些,体格也更壮些,他的衣裳穿在晏初身上,也显得有些过于宽松了,手腕和裤脚处虽都挽了几道,但也还是不甚合身。
“我不明白,柏友哥,舍身取义之人,所取之义,或许最后也未必能实现,何况都死了,便是取来了这义,又有什么意思?当真有在天之灵可以看得到、可以告慰吗?”
“为后来人取义。”
陈闲负手面向窗外,“以一人之力,或许艰难,但自我始,必会有千万人踏上同样的道路,世事轮回,便是如此。”
窗外晚霞散漫,流光洒了进来,仿佛给陈闲镀上了一层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