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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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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我在哪里?
在渺茫的虚空之中,一个意识缓缓苏醒了过来。
哦,是我,我在这里。
可是,我究竟是谁?
我当然就是我啊。
但我怎么会一点事也想不起来,我生在哪里,长在哪里,多大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我在一片云上。
云的上面?
对啊,我不是最喜欢云了吗,我想飞到云的上面,小时候,还真的以为自己飞上了云,结果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真的,就发生在我身上。应该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什么时候来着的,大约……大约十岁吧。
顾希昭捡起地上散落的卷子,看着脚上的创口贴。
从桌子上摔下来,实在是太疼了。这么想着,她慢慢走出教室,一抬头就看见妈妈站在门口。
班主任正对她说话,两人谈得很激烈,表情都走了样。顾希昭就站在那,听她们谈话。
“她上课的时候,站到了桌子上,把卷子都撕碎了,还一路走到了窗边,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其他同学上课。顾希昭妈妈,你作为家长,难道就没有好好管教过孩子吗?”
“是、是……”
“你知道顾希昭她说什么吗?她说她喜欢一切都停下来的感觉,还说,以为自己可以跳下去,跑到云上头,这都什么鬼念头?”班主任回头,看了一眼呆呆站着的顾希昭,不耐烦道,“我知道,你们家长有自己的事,但这小孩的问题不能不管啊。她要是老出现这些奇奇怪怪的幻觉,就应该把她带到医院去看看,你工作忙,那她爸爸总有时间吧?”
顾希昭看见妈妈的神色明显躲闪了一下,她仓促地点点头,一把拽过顾希昭。
“记得带小孩去医院啊!”
班主任叮嘱道,顾希昭回过头,冲老师点了点头,还挥手再见,妈妈一把拦下了她。
顾希昭任由妈妈接过她的书包,自然而然地向妈妈身上靠去。这天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搭车回家,而是走了一条小路。经过树影时,在昏黄的路灯下,她看着妈妈脸上的神色逐渐不安起来。
“希昭,你是不是看得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顾希昭抬起头,看着妈妈,“什么奇怪的东西?”
“就是那些火啊什么的,你不是老是做这种噩梦吗,说有人要烧你?”
“哦……”顾希昭点点头,低头玩弄着手指,“但现在没有火了,那个小孩已经被人救走了。”
妈妈的眼神中仍然闪动着不安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希昭,不再往前。
顾希昭摇了摇她的手,“妈妈,这里不是回家的路。”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将脸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紧接着,她在马路上蹲了下来,双手捂住眼睛,喉咙中发出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妈?”
顾希昭第一次听到妈妈发出这种声音,她感到自己的脑袋被妈妈一把抱住,头发里隐隐掉落出湿热的液体。她无助地张开手,两只手不知往何处放,只好搂住妈妈的肩膀。
“希昭,我们不回那个家了。”
她睁大眼睛,却只看清了妈妈毛衣上的绒毛纹理,“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听见妈妈用一种让人心碎的声音说道,“希昭……我和你爸爸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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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希昭睁开双眼时,两只手正好抱着一只手臂,手臂的主人长着一张沈陵光的脸。
“师兄?”顾希昭吓了一跳,放开双手。
沈陵光紧张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他收回手臂,长长舒了一口气,垂下眼眸。
这时顾希昭才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酸痛,她试着直起身,却发现腰部乏力,手腕也动弹不得。她把手往前伸得笔直,像一个无法鲤鱼打挺的僵尸,硬生生卡在床上。
沈陵光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睡了下去,“你摔下山崖,全身都是淤青,还是不要多动了。”
“哦……”顾希昭不甘心地在枕上偏过头,又彷佛想起了什么,猛地弹起,“我、我摔下去了,那长老他们人呢?何思忆他们呢?”
沈陵光再度按住她,“何小姐和韩兄都没事。至于长老,他们应该也无事。”
顾希昭听出话中端倪,“应该无事?”
“我没确认,但李钧听到了锦官的风声,说没事。”
“李钧?他也在?等等……”顾希昭望向四周,终于发觉这不是在锦官的小院里,她再度试图起身,却只能无力地仰倒在榻上,“我们不在锦官,这是哪里?”
沈陵光咬咬嘴唇,“对,这不是锦官。希昭,我们不回去了,忘掉这一切吧,我带你去找栖真师姐。”
顾希昭疑惑地看着她,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讯息,“什么?”
沈陵光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阴影,“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离开派中吗?”
顾希昭万分狐疑,“对,你不是要给师父报仇吗?脱离夷微派的身份,那样比较方便。但走之前怎么也得说一声吧,向广恒长老问清线索,理清思路,万一没报仇成功,先被别人给……”
沈陵光猛地说,“这跟师父没有关系。”
他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定。
顾希昭愣住了,“什么?”
“我不要复仇,我只想带你走。”
顾希昭更加摸不清头脑了,她不顾疼痛,挣扎着直起身来,与沈陵光面对面,“不是你跟他们说,有些事在夷微派不好做吗?我以为、我以为……你要的是,离开夷微派,找出杀死师父的人,然后……”
“不……不是的。”
沈陵光眼中闪现着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反射出不同的细微情绪,而那些情绪不断涌入他眼中,一层层堆积起来,最后终于一股脑爆发出来,“我要做的,一直就是带你离开。”
顾希昭睁大眼睛,全身不得动弹,因为就在刚刚,沈陵光一把抱住了她。
她心神不宁地听着他胸腔处传来的声响,那声音咚咚作响,一步步靠近她。她的双手就那么垂着,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为什么?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让人怀念。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抱住我呢?
她的手轻轻搭在了沈陵光的背后。
“为什么?”她不出声地问道。
“为什么?”她听到沈陵光轻声重复了这句话,他的喘息声吹乱了她的头发,“因为、因为……不想让你走。”
顾希昭没听懂这句话,只好就这么一动不动听着他胸腔猛烈的撞击声,她惊异于人的心跳声,原来那么小的器官可以发出响雷一般大的声音。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门口就传来了一个带着些许惊讶的声音。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巧。”
顾希昭从沈陵光的肩上探出头来,看到李钧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一丝揶揄的苦笑。
沈陵光也松开手,别过头去。李钧忙又抬起手,添上一句,“抱歉,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他想要马上关门退出,没想到身后又走来了何思忆,她一脸雀跃,显然是听到了里头的动静,手指已经迫不及待地扒在门缝上,“姐姐?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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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是越姑娘救了我。我摔下来之后,你们就把我放在了这里,这是画里,画外的人还可以带着画走,这么一来,真是足不出户就能坐游天下,谁想出来的鬼点子啊……”
顾希昭躺在床上,看着何思忆喜滋滋地点了点头,一脸“是我是我,来夸我啊”的表情。但顾希昭不予理睬,脑袋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看着李钧。
“李少帮主,广恒长老还有仲衡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李钧扬眉,看向沈陵光,“哦?陵光,你还没告诉顾姑娘吗?”
沈陵光先把鬓间散落的碎发重新捋在耳后,才将这短短两天发生的事缓缓道来。
唐华和杨绪一起逃跑了,顾希昭惊讶得直挑眉。归藏杀掉了鬼市的碧玺主人,她只觉得心中骤然沉重。听到何思忆解释他与八年前采花贼故事的关联时,她就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了。
沈陵光凝眉看着她,只见顾希昭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落到何处才好,她无精打采道:“原来如此,他们都是一伙的。”
何思忆认真道:“他们的目标还就是姐姐。”
顾希昭在枕头上翻了个边,把脸对准了里头。
李钧补充道:“我今日听说广恒长老打算带一批弟子前往维扬。这其中的缘由,顾姑娘也应该明了吧。”
顾希昭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一个片段,“杨绪,是维扬杨家末子。”
李钧点点头,“广恒长老此去维扬,恐怕是希望与杨家就杨绪一事进行谈判。”
顾希昭又翻过身来,探询地看向沈陵光,她牵动手指拽了拽他的衣袖,“师兄,我们还是去找长老他们吧。”
沈陵光没有回答,只是抗拒地偏过头去。
“不可。”李钧忽然道,“现在到处都起了流言,有人说,广恒长老这一次出山也出得太久了,夷微派本来号称大隐隐于世,立派至今从未干涉世事,没想到现在居然也起了入世的心思,他这一番旅程从西到东,谁知道是为了寻求合作还是分裂?世家帮派皆知广恒长老的厉害,就算相信长老心中坦然,自然也有好事之人挑衅,又或许会有什么人在暗中觊觎着长老的法宝绝学。广恒长老倒好,明知世人的这些心思,居然还放出话去,说若有心人愿意旅途作伴,自然要会一会当今的天下豪杰。”
“这不是摆明了要人去找他麻烦吗?”
“没错,他的意思就是,冲着他去。所以,顾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你去了,就会有人知道你的下落,自然就会传到杨绪他们手上。这一来,说不定还会给广恒长老添麻烦。”
“明白了。”顾希昭一脸无精打采,“我就应该好好待在这画里头,一动不动,苦兮兮地等着,祈祷别人不来找我,就这么安逸地被人保护,然后被人拯救,万事大吉,对吧。”
她抬头,发觉根本没人听懂她的讽刺,众人都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那……不然呢?”李钧有些困惑地皱眉,让人分不清他是真心提供建议,还是试图礼貌,“顾姑娘想要出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到时候就让陵光或者越姑娘陪着你,不会出事的。”
她深深地冲床顶翻了个白眼。
“但我也有一事搞不清楚,在渭水城的客栈里,杨绪对姐姐单独出了手,但不是杀招。这次他临走之前也是要带走姐姐,还放过了我们。为什么他想要活捉姐姐,而不是把你杀了?”
顾希昭冷眼看着何思忆一脸好奇地阐述着她为什么没死的事。
“我在想,姐姐身上是不是有他们想要的什么东西。杀了你,这东西就得不到了。”
顾希昭看着何思忆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感到极不宁静。她又看见李钧的灼灼目光中也藏匿着一丝神秘,而沈陵光则是板着脸,打心底不愿意参与这个讨论。
这三个人,显然都有自己的想法。
顾希昭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干脆自暴自弃道,“那他们就能抢了?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讲不讲道理了。”
李钧一脸笑盈盈地道,“顾姑娘恐怕不知道,这世道,还真是不怎么讲道理。若是讲道理,锦官也不会落成今日这个局面。”
这世道是不讲道理,因为不讲道理,才能有这些聚集起来的帮派与世家大族,毕竟孤身一人活着是不可能讲好道理的。但反过来,若是你有通天的权势,那即使再不讲道理,也没人敢搭理你。
顾希昭不蠢,这个道理不至于想不明白。
“还有一种可能。”何思忆眼珠一转,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点在顾希昭身上,“姐姐,他们要的不是你身上的东西,而是活着的你。”
“活着的我……”顾希昭躲开何思忆的眼神,小声咕哝道:“我能有什么价值啊?”
与此同时,她暗自攥紧了手心,手心的裂痕在此时烧得滚烫。
她的价值……也许就在于此处吧?
那时广恒只是让她把手掌按在那台方池之上,再之后就什么也不肯说了。但她现在心里清楚了起来,他的沉默意味着她就不应该知道更多,一无所知,对她才更好。
“你要做的就是活着。”这是那时广恒说的唯一一句话,“若你想和陵光一起离开,那便离开吧。”
也就是这句话,让她对沈陵光许下了承诺。
现在看来,让她和沈陵光离开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但这意味着,她就该接受这种保护,乖乖坐在这里等着别人给她出头,自己却无动于衷吗?
顾希昭抬眼看向沈陵光,沈陵光也看着她。
李钧轻轻咳嗽一声,何思忆立马回过神来,会意地冲顾希昭眨了眨眼,和李钧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究竟为什么要带我离开?”
“广恒长老与你说了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你先吧。”顾希昭伸了伸手,示意他先。
“广恒长老要你干了什么?”沈陵光的目光停在她的右手上。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只知道这件事肯定和师父有关。”顾希昭决定坦率一次,把手掌上的断痕张开,露给他看,“师兄,你觉得呢?”
“……”
沈陵光看到那痕迹便别开眼,不肯再发话,一道阴影落在他脸上。
顾希昭见他不说话,也不知道究竟何意。她思索片刻,觉得问不出话来,终于下定决心,主动踏出一步:“师兄,你要去找谁?我跟你一起去。”
沈陵光忽地抬起眼,“你愿意?”
“嗯,我先陪你一起去找你想见的人,等那之后,再去找到广恒长老问清楚他想做什么,我又能做到什么。我想要帮上你们的忙,无论这些事跟师父有没有关系。但我必须十分谨慎,我不想给你们拖后腿,所以……师兄,也请你帮我的忙。”顾希昭抬起头来,一脸恳切地望向沈陵光,“师兄,教我如何用「空」吧。”
沈陵光没有回答,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这种通透将她洗出了一些新的气质,又或者说,她时不时的闪躲其实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机敏,而那种直愣愣下则藏着一些不退让。和梦中不同的是,眼前她的轮廓已经与另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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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希昭躺在云上发呆,一睁眼,看见了辩才天女一张幽怨的大脸正在她的脑门上盘旋。
“你还没死成啊?”
辩才天女飘在空中,她翻了个身,整个身上的衣带翩跹飞舞,往更高处漂浮而去。
“运气好就是没辙,掉下悬崖也能活。”顾希昭苦笑一声,心里也不知道对这个结果开心还是不满。她一屁股坐了起来,与悬浮的辩才天女面面相觑,“这个顾希昭,她以前也会梦见你吗?”
辩才天女没理她,只是如游鱼一般摆动身躯,在空中越飞越高。
顾希昭站了起来,继续追问,“她还在的时候,你也跟她玩飞行棋吗?”
辩才天女调转了头,冲她游过来,直指她的鼻尖,“你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怎么回事,你以前好像对这个顾希昭一点也不感兴趣。”
“现在感兴趣了。”顾希昭瘪瘪嘴,“我得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得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跟我投骰子吧,我赢了,你就给我看她的记忆,怎么样?”
她的目的很明确,知道更多这个顾希昭的事,就能知道更多广惟的事,就能不变成别人的累赘。
辩才天女在空中转体一周,“你真是会得寸进尺啊。”
她像玻璃缸里的一条鱼一样凑近顾希昭,与她眼对眼,声音幽幽道:“但要是你输了呢?如果你输了,就把你的记忆给我,如何?我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顾希昭。”
顾希昭耸耸肩,“随便。但老实说,现在的我很难输给你,死记硬背什么的,我一高三备考生还是挺在行的。”
辩才天女偏头,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讥笑,“越来越会说玩笑话了。”
“这不都是你教得好吗?”
辩才天女微微眯着眼,她的骰子往上抛起,在空中旋转,顾希昭手中的二十面骰子也颤动起来。
但眼前的棋盘不再是老黄历的格子,而是九个空白的方块,方块外则是一个大圆。当顾希昭想要看清那大圆的轮廓时,却发现那圆在不断旋转,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惨白的虚影。
“怎么还换背景?不带这样的!”顾希昭把骰子一把捂住,不让上头的点数露出来。
“没人告诉你,赌局从不是一成不变的吗?”辩才天女的手托在腮下,一缕长发垂在侧脸,挡住了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她修长的手指按在顾希昭的骰子上,“让我来教教你点新的,除了人算,局中还有天算。怎么样?按你们的话说,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赌就赌。”顾希昭甩开她的手,看向眼前的骰子。
她得到了至今以来见过最大的点数,十八,几乎接近满点,她的心思雀跃起来,不由得心情昂扬地看向辩才天女。
“双九之数,至阳至纯,你运气真好。”辩才天女的语气里不知为何掺杂了一丝幽怨,顾希昭屏气看着她揭开手中的六面骰子。
骰子上是一个小得多的点数,但顾希昭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只见辩才天女露齿而笑,“但我是六,真是可惜了。看来运气这方面,你还得努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