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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生命的转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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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大专的西念珍不允许去读书,最后只能前往LT中学,
在这里,她终于跳出了命运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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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舅舅舅妈都来到了西念珍的家中,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沉重又尴尬。
舅舅:“姐你就让念珍去CD上大学嘛,这个学校也算可以,是正规大学。”
妈妈:“什么大学?就是三本里最差的大学!还是个专科!”
舅舅:“姐这你就不对了,无论什么学校,只要她好好学,以后工作中再努力......”
妈妈:“你知道啥?我们楼上,李老师的儿子,考的是xx交通大学,陈老师的儿子,考的是SC大学,就我们现在住的这间房子,以前的曾老师,三个小孩,大女儿研究生,二女儿博士,最小的儿子,人家最淘气,故意不认真考,结果还考了个电子科大。人家爸爸说了,只要我们念珍能上科大的分数线,他就能录取我们念珍。这么好的机会不去争取,读什么专科,我不丢人!我脸往哪里放?”
舅舅:“那你也不能逼孩子呀?一年又一年,别给孩子逼傻了,不然去广东学手机维修吧?这个手机现在非常流行,以后需求量肯定非常大。我那天手机一个按键坏了,去电脑城修理,好几家都要200元,最后在一个角落找到一个小摊位,小伙子只收了50元就修好了。这个利润真的太大了。”
舅妈:“对的,姐,这个可以考虑一下。女孩子做这个可以的。”
舅舅:“就是呀,到时候我出钱,给念珍在电脑城弄个摊位,一年两年就做起来了。”
妈妈:“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舅舅:“那姐你是担心什么嘛?安全嘛?我让她舅妈的弟弟陪念珍一起去学,两个人有个伴。总该放心了?”
舅妈:“就是呀,姐姐,正好我弟弟也没事做,正好一起去学习。”
妈妈:“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舅舅转向自己的姐夫,“哥,你说句话。”
西念珍的爸爸,从一开始就一直抽烟,一支接一支,全程无话。这时被自己的小舅子点到名,先是眯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鼻腔里冒出长长的一股灰白色的烟雾,接着挪动了一下身体,烟头前端的烟灰足有3厘米长,疏松的灰黑色聚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形状,此刻瞬间跌落在胸前,散落的烟灰七零八落。西念珍的爸爸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抖了抖衣服,燃烧的烟头还粘在嘴角,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管。”西念珍的爸爸,只轻轻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好好好,我多管闲事,我是外人......”在舅舅的暴跳声中,家庭会议结束了。
事关西念珍的未来,最后以妈妈下跪,定下方向。
在舅舅和舅妈走后,妈妈再一次问西念珍的想法。
“你自己说,要怎么样?”
面对母亲的质问,西念珍缓缓抬起头,双眼不敢看向母亲,她把目光从地板上慢慢的移向坐在对面抽烟的父亲,父亲正专注的抽烟,阵阵烟雾缭绕在父亲苍老的面孔周围,仿佛与外界隔绝,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灭,红、黑、红、黑的交替转换着,片刻间一支雪白的烟卷就变成一根丑陋的烟灰棍子,扭扭曲曲,挣扎在最后一刻,轰然坍塌,跌落一地烟灰。
当最后一厘米的烟头快要燃到嘴唇边,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摇一摇,从里面抖出一支烟来,用新的烟头对着依然叼在嘴上的烟屁股,猛吸两口,将新的烟接燃了,再扔掉烟屁股,换上新的继续抽。
听说,在有的农村,如果有小孩考上了大学,就算是专科,也是光宗耀祖的喜事,家长们会请亲朋好友和村里人吃饭,放鞭炮,还会去祭奠祖先,感谢庇佑。江枫就曾经说过,他们村子就有奖励,由村上出钱,凡是他们村子的孩子,考上本科奖励2千,考上专科奖励1千,考上中专的奖励5百元。
然而,在西念珍的家里,考上三本的专科,就是丢脸。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哭骂,仿佛西念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念叨着西念珍出自书香门第,如今连考几年都没有考上本科,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错误。
“你爸爸是大学生,你爷爷是大学教授,书香之家,就你这么丢脸!我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是欠你的吗?要这样害我?”西念珍的妈妈,不是说说而已。她真的去搞清楚这个原因了。
几天后,西念珍的妈妈回来了,满面春风,踌躇满志。
“搞清楚了,搞清楚了。我是一点错没有啊!原先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做了什么孽,或者欠你什么。我问过了,我不欠你的。我也没有要你来当我的女儿。是你自己,你自己觉得我心地善良,你自己要来的。”洋洋得意的母亲,仿佛得到了最高的荣誉,抬头挺胸,滔滔不绝。
西念珍:“问了谁?谁说的?”
母亲:“菩萨说的!”
西念珍:“菩萨?”
母亲:“对!就是菩萨说的。菩萨还说你,说你上辈子特别坏心眼,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所以你一考试,他就来打掉你的笔,不让你答题,所以你平时成绩好,一到考试就分数上不去,就是他来故意整你。”
西念珍:“他是谁?他自己告诉你了?”
母亲:“对啊!就是他自己来讲的!讲的清清楚楚!说要不是看在我们这个爸爸妈妈这么好,这么善良的份上,早就弄死你让你偿命了,要不是我们好事做得多......”
西念珍脑子嗡嗡响,这都什么跟什么?我考不上完全是因为题很难,就是单纯不会。
我不会,完全就是因为自身的问题,100分的满分,60分就是给普通人做的,80分给努力的人做的,90分给优秀的人做的,至于最后那10分的题,就是给特别聪明的人做的呀。
升学考试,就是淘汰赛,出题的目的,就是淘汰普通人,留下精英,继续培养。
智商有高低,手指有长短,我就是个普通人呀。
“胡说!”母亲气得暴跳起来,“人家农民的儿子都能考大学,我们学校,那厨师的小孩都考上师范学院了。”
西念珍小声说到:“王姐她考的是师范学校,是专科。”
母亲:“人家,人家,你跟人家比?人家爸是厨师,妈是杂工,人家有你条件好?”
西念珍心想,我有什么条件?我宁愿要一个普通的父母,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西念珍第一次高考失败,在CD大学里学美术,准备转艺考的时候,舅舅打来电话,说是国家政策,目前还有最后一波国家干部子女顶班的政策,只要西念珍回家做个体检,可以帮忙安排。
因为按以往政策,西念珍是可以顶替父亲的名额,在父亲退休以后,西念珍在父亲的单位直接上班。只是事有万一,舅舅可以帮忙杜绝那个万一。
舅舅在电话那头很着急:“念珍,你赶紧请个假回来一下,这个是最后一波政策了,以后政策修改,就没有顶班一说了,顶班这个以后都要取消了。你爸现在这个重点学校,多少人想进都进不了,你赶紧回来,报个名,做个体检,剩下的我帮你搞定,但是得你爸写申请,这个不能代的,记得啊,赶紧啊。”
结果,当然是,不被允许了。
“西念珍必须考大学!你们啥都别管!”西念珍的母亲异常愤怒。
西念珍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书签,上面是一张山水国画,画上写着两行字。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然而西念珍感觉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当初的小学同学杨琳,也是杨校长的女儿,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去了职业中学,如今趁着最后一波顶班政策,已经在学校下属的幼儿园当上老师了。
至于那些从农村考上城市高中的同学,他们落榜后去了哪里,西念珍不知道。但是城市里的同学,偶尔还是能够碰到。有的同学当了超市售货员,有的同学当了银行职员,有的同学自己开店做小生意......
总之,他们似乎过得都很正常。
西念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面对人生,她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真的可以一了百了。
母亲愤怒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你没资格!你没资格说死!我从小把你养大,一把屎一把尿,你花了家里这么多钱,你想一死了之?没那么便宜!你把钱还给我,还给我你再去死!”
西念珍:“我把命还给你吧。”
母亲:“你的命?你的命是我给你的!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我不欠你,是你欠我的!”
有时候,电视里放那种打拐的纪录片,西念珍甚至想,也许可以把自己卖了,把钱还给母亲,然后自己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无数的白天黑夜,不停的幻想怎么去弄一笔钱,然后怎么悄悄的死掉。
最严重的一段时间,西念珍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站着躺着都能睡,去上个厕所能睡,端起饭碗能睡,整日里昏昏沉沉,不分昼夜。
终于,西念珍被父母送去了医院,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大叔,一脸笑容。 “哎呀,没什么大的问题啊,身体上没有大的毛病,主要是精神和心理的问题,这个嘛,小孩子要度量大,父母说你两句,都是为你好的呀,不要怄气。啊,大度一点,没什么的。”
医生话没落音,母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哈哈哈,听到没?大度点,跟父母怄气,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西念珍一句话没有说,本来,也没有什么期望。
到家以后,母亲还在念念叨叨,西念珍轻轻的问母亲:“妈,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心痛?”
“不会!我绝对不会!”母亲非常果断。
西念珍不死心,她紧紧的盯着母亲的脸,时刻注意母亲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一点点都不会吗?”
“一点点都不会!早死早好,死了没人气我了。”母亲态度坚决。
西念珍的心凉到了极点,活着没有价值,死了没有意义。
活着,不能考一个名牌大学给父母挣面子,死了,不能偿还父母的养育之恩。
活着,是个笑话,死了,是个丑话。
活着,欠父母的情,死了,欠父母的钱。
人生为什么在最美的年华,活成了最窝囊的样子?
西念珍不明白,每年都有几百万人高考,每年都有几百万人落榜,是不是落榜的人都该死?还是只有自己该死?
曾经的母女亲情,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
混混沉沉中,西念珍迷迷糊糊睡过去。
“叮铃铃.....”闹钟响了,西念珍翻身爬起,洗脸刷牙,抓起书包,下楼,蹬上自己的自行车快速到了学校,课桌上堆成山一样的资料书和试卷,上面又盖着两张新的试卷。
“妈呀,这不是模拟题吗,又来?”西念珍心里悄悄说到,一边顺手拿下来赶紧写。
这试卷怎么黑糊糊的,是灯光太暗还是怎么,西念珍觉得自己看不清题了。
越是努力,越是看不清,难道自己眼睛坏了。西念珍急出一身冷汗,完蛋了又要完蛋了。
“喂!念珍!念珍!”一个声音大喊。
“啊?啊?”西念珍一回头,一道亮光,母亲站在她身前,脸色阴沉。
母亲:“大白天你干啥睡在沙发上?饭也不吃!”
西念珍左右一看,自己果然在沙发上坐着,面前的茶几上一碗面已经坨了。
西念珍:“什么时候有碗面?”
母亲:“什么时候?刚才呀,叫你吃,你答应了又不吃,成天躺这躺那,摊尸呀你?”
西念珍不再说话,如果真的时光能倒流......
母亲坐到西念珍身边,“去复读。”
西念珍向后一靠,仰头在沙发靠背,抬眼望着天花板,缓缓说出一句:“我不想再补习了。”
母亲:“必须去,必须去!我花了很多钱,打点了一切,这次一定能考上的。”
西念珍歪头看着母亲,这个只有小学文凭的农村妇女,以为嫁入城市就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在村民羡慕的眼光中嫁入城市以后,在长长的十几年里,被城市人排斥。母亲用真心去对待每一个人,亲手做泡菜、咸菜、豆豉、豆腐乳,去送给左邻右舍,甚至帮年轻老师洗衣服,帮年纪大的老师洗被子,她觉得,这样的帮助和付出,可以换来别人的认可。
但是没有,这就是小市民的普遍心理,他们觉得自己有文化有修养,他们不会去当面诋毁和谩骂谁,但是在内心,他们是瞧不起农村人的,尤其是普通的,没文化的农村人。
如果你跟他们没有任何交集,那倒相安无事。但是西念珍的爸爸是优秀教师,每年带的学生都是年级第一,正是因为非常优秀,所以,西念珍的爸爸从ST小学调倒XJ小学,最后又调倒了这个省重点实验小学。
到了这里,父亲的优秀得到的不再是认可,而是针对,年级最差的班,最差的学生,都分配倒了父亲的班上,但是最后,父亲都把学生们带成了年级第一。
每次一出门,就有各种学生主动向父亲问好,以及感谢他的培养。
父亲被弄去食堂管理,结果把原本亏损的食堂管理得井井有条,并且盈利,当年就给所有老师分红了。
然后父亲又被调去小卖部,当时的小卖部只卖文具,学校里的学生只会攒钱去校外买零食,结果小卖部亏损了,父亲被要求关闭小卖部,并赔偿所有损失。算下来要好几年的工资。
那些年,是西念珍家里最难的日子。
绝地求生的父亲转行去跟人合伙做了建筑包工的事情。
父亲常年在外地,很少在家,母亲一个人里里外外,的确很辛苦。她很想跟每一个人搞好关系,很想得到每一个人的认可。但始终,融不进这个圈子,客气是表面的,争斗永远都存在。
“你不要再做那些没用的了。”父亲不止一次阻止母亲这样给人送东西。
“看你跟学校老师关系搞成啥样,都是你不肯低头,这个家全靠我,不然一家子都得被赶出去。”母亲不服气的大喊。
西念珍有时候想,真的被赶出去是个什么样子?赶出去,是不是有另一个活法?
记得舅舅经常抱怨母亲:“姐,你要懂得进步,来城里十几年了,怎么还跟农村人一样,现在农村人都比你穿得好了。要注意形象,跟好人学好人,不要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
母亲很生气,“我结交的都是好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不像你,结交的都是不怀好意、自私自利、偷奸耍滑,掉钱眼里的小人!”
今天,母亲要给西念珍说的,就是她口中值得尊敬的人。
“我跟你说,必须去复读,菩萨说了,我们好事做得多,为你积德了,你是有这个考上重点本科大学的命的,饭碗就放在那里,资格你是有了,但要你自己去端呀,你自己不去,难不成送你手上?”
西念珍一肚子苦水,“我的妈妈呀,您这是逻辑正确,道理不通呀!我们是人,是人呀!这么虚无的事情,你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西念珍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妈,那些人说的话,未必可信的。”
母亲:“什么不可信!你敢诋毁菩萨?”
西念珍:“是菩萨说的?菩萨说话了?”
母亲:“啊!是!就是菩萨亲口说的!”
西念珍:“......”
“可是,原高中您不让我去,跨地区又不允许,您让我上哪里去读呢?我是真的不想再读了。”西念珍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突然一下,母亲转倒了西念珍的前面,抓着西念珍的双手,“你必须去,必须去!”
“妈!我真的不想再读了!”西念珍哭出声来。
“我给你作揖,我给你下跪,我求你去......”母亲弯腰站在西念珍的面前,双手合十,一下下敲在西念珍的胸前,双膝作势要往下跪。
西念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做出如此激烈的行为,噗通一下,西念珍也跪下了,“妈!妈!你别这样好吗?我去!我去...”
就这样,西念珍一个人坐上了开往LT的班车,这个地方,西念珍从来没有去过。只是在高中的教室,无数次的听老师说过,LT中学,是除市区以外,所有乡镇中,学生成绩最好的一所中学。
在无人知晓的清晨,一个人,到达这个乡镇。跟城市完全不一样,在漫天灰尘的马路边下了车,问了路人,转过一个路口,窄窄的街道,两边是木板的店门,就像电视里的云南丽江小镇,西念珍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凹凸不平的地面,仿佛穿过时光隧道,进入错乱的时空。
辗转来到另一个街道尽头,牌坊一样的古老校门矗立在眼前,斑驳的白色围墙,石头砌的门框,挂着白色的长匾,上书LT镇中心中学几个漆黑大字。
西念珍站在前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校门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如同西念珍的未来,一切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