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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混世魔王 ...


  •   尽管私心里对师爷李爵很是反感,不过那天冲突后回来半道上李爵又吐了——这回不是喝多了酒宿醉折腾,而是真吃坏了上吐下泻,病得东倒西歪怨天怨地——辛星再不乐意见他,偶尔还是受托端个汤送个药的,一天里难免要打照面。
      见面了也是彼此默契不言语,一个拿什么过来全接,一个看着什么空了就收,甚至眼神的交换都不需要,把田力都看感慨了,语重心长跟面色死白的李爵说:“多贴心的人儿啊!伺候你比查案可靠多了。”
      李爵垂手到床下捞起只鞋子照着田力脸上抽过去,稳准狠,正中鼻梁。
      并非田力身手不济,而是在李爵跟前全县衙上下都不济,谁也打不过他。
      关于师爷的武艺究竟达到哪一重,辛星也曾好奇过。毕竟她是亲眼见识过李爵怎样救的马千里,并且扣了地痞孙六毛一脸热汤馄饨。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跟本人求问,俩人已生了龃龉,懒去打听。倒是衙役们七嘴八舌拼凑了一些迹象,一说师爷早年间果真是浪荡公子,江湖上不乏他的一些风流花名。又一说师爷出身本也算大户人家,书念得不差武学得扎实,状元之才,奈何屈尊为幕僚。
      另外,还有一条隐晦的佚闻,说李爵其实入了科举高中状元,不知因何未得派官,反而流落到了这般境地。
      辛星听过,默默记下,并不参与议论,转而去了主簿陈森处看他煎药。
      老主簿也是稀奇,五十岁才成了秀才,人近古稀之年居然仍只做个主簿。且这主簿还跟着上官走,是县太爷许牧从泸州带过来的。不过比起身手扛得过狛牙卫捕快的衙役田力,和传说有状元之才的师爷李爵,陈森这点履历在辛星眼里已经掀不起惊奇了。
      同样,陈森对辛星亦未当成是普通外调的小吏。既然人家打听到他这里来了,索性开诚布公:“来前贵方总长副长就没个人给你交代透了?”
      辛星眨了眨眼,一脸不解:“交代啥呀?”
      陈森老神仙一样笑得眯起眼:“哟嚯嚯,装起傻来了!”
      辛星甚苦恼:“您老说什么呢?我不明白。老总就跟我们说新人都要到下头官署历练历练,卫里学的本事只够我们认识死人,下头学的方法才能教我们分辨活人。捕快不是抓到凶徒就算结案了,了结,终究是要让活下来的人了,让他们服了平了,可以活下去了。所以我就被派到这里来啦!”
      陈森一双木筷子慢悠悠搅动罐里的药汁,一股带酸的苦味弥散在空气里。老人眯着眼看蒸蒸的白汽,犹自呵呵笑:“那你这些天分辨出啥来了?”
      “就是分辨不出才跟您老打听嘛!”
      “分辨着我什么都知道?还是分辨着我什么都能说?”
      辛星蹲在小炭炉边上冲陈森咧嘴笑:“陈老您跟着太爷多久啦?”
      陈森轻轻吹拂开蒸汽,仔细瞧了瞧药汁的分量,漫不经心道:“哪位太爷?”
      “您不就跟了这一位么?”
      “唔,这不是分辨得挺清楚么?”
      辛星好笑:“谁不知道啊?”
      陈森乜斜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回一句:“真没人知道!”
      辛星笑容僵住。
      “太爷带着我调任确实不假,但知道我这二十年里就跟过一位县太爷的,泸州城里都没几人清楚。老陈森当主簿太长年头了,这张脸呐,越是熟人越看得惯!”
      老人笑未减音未变,可每一个字落在辛星耳中俱是凛冽的。她沉吟片刻,忽自嘲地笑了。
      “前辈确如老总所言!”
      “闺女,叫前辈忒见外,喊我老陈就好!”
      辛星认真地望着他,眼中不再故作天真:“在卫里,您是前辈!”
      陈森在罐沿儿敲了敲筷子抖去药渣,仍是坚持:“老朽就是个主簿。”
      辛星明白再说便是越界,是险恶。她点点头,直言:“先生是否中毒?”
      陈森撇撇嘴,轻哼出一声赞赏:“嗯,再泻两天,死不了!”
      “跟馄饨有关?”
      “他倒是想!”
      辛星有些意外:“不是积的?”
      陈森瞥她一眼,似也诧异:“你这丫头跟阿力装得倒挺严。”
      辛星勾唇:“呵,田兄扮得岂非更真?”
      “那你觉得他每天跟去馄饨摊看一眼是为了什么?”
      “起初我以为是防老马,如今——”
      “怎样?”
      “我看见老马媳妇儿了。”
      陈森了然地点点头。
      辛星看见的妇人虽面带病容,行动也不利落,笑里却未带丝毫怨苦。包着左手的马千里在炉子前看着锅,他的妻坐在垫了软垫的方凳上,兢兢业业地包馄饨。每一只都将馅料塞得饱满,热汤里翻上滚下,直似小白猪猡下池子,特别勾人馋虫。
      “这些天她总陪着老马出摊子。”辛星眼眺着檐外的天井,目光很静,“今早我去吃馄饨,故意多给了两文钱,她追出来非要还我。老马没在跟前,我趁机与她说了几句。原来她并不恨先生。还感恩先生救了她的命,帮她治病,并建议她搬来此地。一则出了那么大的事,人多嘴杂,他们夫妻留在泸州也不好过。二则,本县有位黎大夫,治妇人病很有口碑,人品也好,药价不贵,同城而居便于治疗。”
      辛星偏过头来看着陈森,眸光深了许多。
      “我真的分辨不清李爵这个人。他究竟算善或是恶?他又希望世人如何待他评他?”
      陈森将药罐子捧离了火,小心篦出药汁。褐色的苦汁在陶碗中一点点积聚,浑浊得看不清。
      “他是何样人不重要,世人如何评价也不重要,二郎从来不在乎。”
      “他在乎什么?”
      “不在乎!”陈森搁下药罐子,手指这一碗满当当的药汁给辛星看,“没人知道他在乎什么。也许,他最在乎的便是自己这一身的不在乎。连命都不在乎!”
      辛星十分困惑:“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做这件事?”
      陈森笑了:“一个舍得的人!舍得生,舍得死,舍得状元及第!”
      他二人话里乾坤,另边厢田力也已经把在马千里的馄饨摊上惹事的孙六毛拷问至第三天了。
      说拷问,方式倒有些别致。没打没骂,甚至什么都不问,就是把人吊着,头冲下,腰上再给系一圈麻袋,每个都灌上十斤谷子。一开始上五袋,隔一炷香添一个,越添越沉,绳子勒着骨头往下挤,又憋又疼,别说吃食了,连内脏都将要吐出来。
      第一天,孙六毛哭爹喊娘折腾了三个来回,被涎水呛晕了,田力把他解下来扔回牢房,走了。
      第二天,孙六毛求爷爷告奶奶说再不敢生事了,也绝不在街头胡混了,以后努力干活踏实做人,发誓当个奉公守法的良民。没用,田力继续把他吊上,吊晕为止。
      第三天,没扛过一盏茶,孙六毛吊在梁下奄奄一息地服软:“您问吧,我什么都说!”
      田力把狱卒都遣出去,手里头掂着一只麻袋站在孙六毛脑袋边上只说两个字:“哪天?”
      孙六毛愣一下,真的吓哭了:“爷,小的真不知道!他们就让我给马千里捣乱来着。”
      田力手指勾住他腰绳上的一枚环圈,还问:“哪天?”
      孙六毛哭得咳嗽,鼻涕倒灌进腔里,一道咳了出来,十分狼狈。
      “爷饶命啊!咳咳……小的充其量就一地头蛇,街面上混个脸熟,江湖里头谁正眼瞧我呀?哈嘶、咳咳……他们就让我试试马千里的身手。我要是知道他是李先生故交,借我十七八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呀!真的呀,呜呜呜——”
      田力挂上了麻袋,但未放手,最后再问:“哪天?”
      孙六毛急了:“日你妈的,我知道的全招了,你弄死我吧,弄死我啊啊啊——我日你,日你,哈、哈、日,妈呀,哇啊啊啊——”
      田力慢吞吞将那只麻袋解了下来随手掼在地,俯身一捞,揪住孙六毛的前襟直提上来,面对面目光直视。
      “你在这里关了六天了,知道为什么头三天我不管你么?”
      孙六毛满面涕泪神情涣散,稀里糊涂地摇摇头。
      “先生病了,你又知道因何病倒?”
      孙六毛有些懵,哭都止了,呆呆地看着田力。
      “先生中毒了,因为他三天前吃了你好兄弟托人送进来的饭。”
      孙六毛猛地一抖。
      田力不觉累似的一直举着孙六毛,眉眼冷淡:“他当然知道那饭有问题,也完全可以找一只狗一只猫或者干脆让你吃下去试试。却偏偏自己吃下去了,你说,他是笨啊是傻,还是疯了?”
      孙六毛答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抖,不肯置信。
      “你家房子烧了,没人看见你的赌棍爹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隔壁的季寡妇倒是前日一早被人从村头井里捞了上来,算算日子,跟你倒是前后脚死的。哦,对,假如你吃了那些饭菜的话!”
      孙六毛目眦欲裂,嘴张大着,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眼热,心疼,胸膛里簇着一团烈火,灼得他死去活来。
      “呀啊啊啊——”

      咣当——
      李爵瞪住掉在地上的碗,又看看自己的手,感到莫名其妙极了。
      陈森站在他跟前直笑:“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李爵气得撇嘴。
      老人蹲下来小心收拾碎片,还宽慰他:“怪我没接住,老了,手抖腿瘸的,真是愁煞!”
      头顶上传来瓮声瓮气的话音:“是我没拿住!”
      陈森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
      “我饿!”
      陈森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起身将碎片搁在托盘里,擦擦手道:“你肚子里净空三天了,人都脱了形了,可不是得饿么?”
      李爵靠坐床头跟自己生气:“大意了!”
      陈森摇摇头:“你呀,跟我还意气么?”他在床沿坐下,牵过李爵手腕来叩一叩脉,“送饭进来的都有规矩,酒留下,饭进去。药只下在酒里,要么你喝,要么牢头喝,都不喝就是外头的事裹不住了。你既不想害孙六毛全家被灭口,又不想让人知道其实已入了你的局,那就只有找个替死鬼。可你李二郎是不会让人替死的!”
      李爵用力抽回手,恶狠狠瞪陈森:“别把我说得跟好人似的!”
      陈森拊掌大笑:“都只恶人披张好人皮,就你偏不爱做好人,哈哈哈,稀奇稀奇哦!”
      李爵烦躁地踢了踢腿,凶神恶煞道:“有事儿没?闲得慌给我买碗馄饨去,饿死了!”
      陈森故作惊诧:“又是馄饨?这会儿恐怕收摊儿了!”
      “收摊不会上家里买去?”
      “行行行,什么馅儿?”
      “用问吗?”
      “你肠胃还虚着,别吃全荤的了,回头儿又吐。”
      李爵不依:“去不去?不去我求自己!”
      说着话就要下床,陈森忙按住他:“好好好,我服了你,去买去买!我的爷,您安生躺着,可别乱跑。苍耳草的毒好解,乌头子会蓄在里头,后患大着呢!如今你烦啊焦躁呀,多一半还是因为中毒。听老头子的,歇着!别动啊!”
      边叮咛边往外走,到门外了还退回来再嘱咐一遍:“不许下床!”这才真的走了。
      李爵懒洋洋滑下去躺平,双眼百无聊赖地望着顶上,蓦地,笑了下。

      破陋的窗格投下斑驳的日光,正是西晒斜照的时辰,那光的颜色更像是夜晚的灯火,融融的金橙,却照不活死去的灵魂。
      辛星看着角落里已经变色、肿胀的尸身,心里头推算着季候与环境,眼中丝毫未现畏缩,沉着得不似旁人以为的活泼俏姑娘。
      死人身上还穿着辛星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衫,袖口镶两道黑色的纹。是县衙狱卒的吏服。辛星记得他叫杨柏,不是牢头但跟牢头最亲近,送给孙六毛的酒菜是他放进去的,酒也是他扣下来孝敬牢头的。只不过最后那些酒全进了师爷一人的口。
      也记得当日他还馋兮兮地说:“这土酿的劣酒,怎配得起先生这等身份?”
      李爵便傲慢地哼了声:“那行,你留着吧!”
      牢头赶到扬起巴掌在杨柏脑袋上重重给了一下,拿过酒坛子谄媚地又献给了李爵。
      如今李爵死里逃生,而杨柏却陈尸于此,辛星突然感到了讽刺。她走近些细细端详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尸身,口中碎喃:“颈骨扭折了,熟人吧?”

      看见李爵又在吃馄饨,田力禁不住朝天翻了记白眼,陈森抢在他前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没用,他非要吃!撒泼呢!”
      田力笑了出来。
      李爵瞪起眼。
      陈森举着喂到他嘴边的勺,全不在乎:“吃不吃?不吃撤下去了啊!”
      李爵气哼哼撇过脸去:“不吃了!”
      陈森倒有些意外,数一数,一碗馄饨剩了一半,于是好声问他:“真不吃啦?饱了?”
      田力也靠近来往碗里顺了一眼,皱起了眉:“就吃这么几个?是不是还难受啊?”
      李爵瓮声道:“不是!”
      “那这是?”
      “肉没打上劲,吃着松噗噗的。”
      陈森会意:“哦——嫌马家嫂子手劲儿小!”
      田力直摇头:“你说你这个嘴叼不叼?”
      李爵立即横了他一眼。田力十分配合地缩了缩脖子:“不不,您老饕,老饕!”
      陈森被逗得咯咯笑,一边将碗盘收拾起来放到了外间桌子上。
      田力则正了正面色,同李爵汇报一番:“他们并不完全信任孙六毛,小子就顺着一耳朵,似乎廿六这天会来人。”
      李爵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显得并不专注:“还有七天。”
      田力颔首沉吟。
      “陈老,再有十天动武没事儿吧?”
      陈森不无犹豫:“还是慎着些,恢复到七成吧!”
      李爵轻松道:“那就成了!”转而看向田力,“那丫头回来没?”
      田力耸耸肩:“不知道啊!我直奔你这儿来的,没见着她。”
      再问陈森,他也表示:“打听了些你的病况就走了,没交代去哪儿。左不过,还是去找那失踪的杨柏了吧?”
      李爵想了想,催田力:“去迎一迎。”
      田力笑容玩味:“怕她出岔子?”
      李爵有气无力地叹了声:“不管她是盯着我的还是盯着太爷,狛牙卫里出来的,值得爷高看三分。不过也就三分了,顾着她的命。”睨一眼立在床边的田力,“还不快去?”
      田力挽副痛心疾首的面孔:“你也就使唤我,唉——”跟陈森做尽苦相,随即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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