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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夜色朦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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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县衙大门正撞见匆匆自后堂走出来的田力,辛星立即收敛起蹙眉深想的模样,笑得一派天真招呼田力:“田大哥出去啊?”
田力两手抱臂倚靠廊柱,老神在在:“找你呗!”
辛星疑惑地张大眼:“啥事呀?”
田力左右打量她一番,勾唇黠笑:“鞋换过了,这是找着失踪人口啦?”
辛星低头看看足尖:“不就是县衙给发的短靴子么?”
“啧,早上那双码大了一号!”
“不是吧?田大哥你眼神好大家都知道,可鞋码这事你真的是看差了。再说我领鞋子领个大一号的,走路多别扭!”
田力近前两步忽弯腰与她平视,眼神很亮:“重要的,难道不是你有没有找到杨柏吗?”
辛星立即否认:“没有!”
田力垂睑:“哦——你果然是去找了!”
辛星哭笑不得:“你这话里弯弯绕,可太坑人了啊!”
“坑你,但没有冤枉你。”
辛星双手合十朝他拜拜:“田大哥放过我吧!小女子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当差,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唯您马首是瞻,愿鞠躬尽瘁,但别死而后已。”
田力哼笑:“你不承认没关系,不过先生收网也不带着你,误伤可无尤哦!”
辛星仍是愣呆呆的:“啥?收网?什么网?找到下毒害孙六毛的人啦?”
田力仰头长叹:“哎呀,我来寻你本是先生授意!他说要给狛牙卫面子,怎么给,给几分,你不打算去弄个明白么?或者狛牙卫其实在下更大的棋局,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十天里只看,别动!”
辛星眸色倏地一沉,唇线绷得锋冷。
夜深了,李爵房内的灯尚未熄。陈森手中端着一碗药茶,静静立在床侧守着打坐调息的李爵收功。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李爵的额头。他的面色亦自红而灰,再渐渐恢复到原本的肤白,唇隙间徐徐逸出一缕黄绿色的涎水。陈森没有及时替他擦拭掉秽物,只是神色肃穆地注视着年轻人身上的变化。待看见涎水颜色渐浅,透明中又夹带几缕血丝,他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身体不再紧绷着。
终于李爵长长地舒一口气,睁开眼来。
陈森递上了汗巾与药茶,李爵拭干净嘴角,将药茶一饮而尽。又换一块巾,李爵七歪八扭地侧躺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抱怨:“下个毒也不知道下猛点儿,还得爷费事儿来解,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啊!”
陈森搓汗巾的手顿了顿,偏过头来乜斜他:“你就巴不得死了拉倒是不是?”
李爵很是混不吝:“谁死了不拉倒?不拉倒还诈尸啊?”
“抬杠!”
“你杠的我!”
“为你好!”
“去他的!”
老主簿用力把汗巾往水盆里一掼,气得直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李爵鼻尖咄咄逼人道:“你再说一遍!你去谁呐?”
李爵嘴一咧,笑得无赖:“去他们的,去那帮不敢光明正大露脸只会躲在阴沟里下绊子的龟孙子。”
陈森好气又好笑,用力戳了下他额头,啐他:“躺好了!”
这回李爵不胡闹了,乖乖伸腿躺平,两手交替上下来回抚肚子。
陈森看见了,不无担心地问一句:“怎么还疼啊?”
李爵瘪瘪嘴,显得委屈:“我饿!”
陈森噗嗤笑出来,故意逗他:“你不会还要吃馄饨吧?”
李爵皱皱鼻子:“不爱吃!”
“那你还天天去吃?”
“不吃不踏实。”
“真毒死你就踏实了!”
“老马真怂!”
陈森翻了个白眼,颇感无力地摇摇头:“你说你何苦?人家当初就那么一说,谁不知道那是气话?你未必真给人逼成杀人犯呐?缺不缺德?”
李爵没搭腔,兀自望着顶上,面上突然冷冷清清的,莫名透露出厌倦。
“你每天到我这儿吃一碗馄饨,就不怕我下毒?”记忆中,马千里曾经怒目而对恶狠狠地问过。
“你不看见的时候,每次我都倒半碗汤在你的锅里,你又怕不怕毒死无辜?”彼时李爵也笑容狞烈地反问。
却最后添一句:“来呀,马千里,我等着你毒死我!”
那之后的一年,李爵果然每天去马千里的馄饨摊上吃一碗馄饨。每次他只要十个,只要全荤的。包括田力在内,没人确切看到过他有否将自己的馄饨汤倒回锅里去。只是李爵依旧未死,依旧每天扎人眼地坐在马千里的摊头上吃馄饨,依旧你不搭理我,我不躲避你。
倒是陈森同田力讲过:“二郎是太相信他不会下毒,才会那样说的。他也不会真把汤往锅里倒!”
田力讷讷点头:“先生是不会连累别人陪死的!”
陈森怪笑一声:“他是怕马千里不换汤,第二天拿隔夜汤煮馄饨给他吃。”
“哧——”
见田力突兀地笑起来,同他一道值在太爷许牧房外的辛星不无好奇:“何事发笑?”
田力摇摇头,往廊沿儿站一站,探出头去眺望夜色。天上月剩半,依旧很白,很亮。
十天。
辛星问过田力,为什么李爵那样笃定是十天?
“先生说,朔望一月,晦日,无月,杀人越货时!”
然而杀机涌动却刻意静候夜央,等破晓的刹那。
“因为这时候人最倦,意最懒,最容易击溃!”
年轻的师爷青衫落拓,似在晨间的白蔼中慨叹自己的失意,扬一扬袖,洒下暴雨梨花般的诗情,将血珠柔和成一阙自成的惆怅。
“可惜,还是被你算到了!”
掩身于重重先锋之后的领袖姗姗行出,取一绸玄色遮半张面,双脚踩住了腥色的砖地,道遗憾却未显露遗憾,抖一抖衣摆,零落下一片铃啷。
前院杀声尚未偃,此处仅有衙役两三,师爷一名,对着一字列开的十三蒙面人,欣然展颜。
来人伸手要来一领青锋,赞一声:“李状元依旧是江湖的李二郎!”
师爷摆摆手劝退了决意赴死的衙役,谦一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吾主许你荣华如何?”
“惭愧!吾主许我一条贱命!”
“即便要你卖命?”
“卖了干净!”
“那为何不卖吾主?”
“命只一条,卖了,就要不回来了。”
“啧,忒是可惜!”
“未必!”
来人眉眼弯弯当是笑了,青锋一横,指托剑端,是起势,亦是拜敬。
“请教先生的未必!”
李爵请掌,道慷慨:“来!”
来蹚黄泉路,来问生死簿,来我掌下拼你的七分本事三分天命,忠心负不负,魂灵辜不辜,皆由活人书。
第一掌,力贯胸背,毙一人,伤一双。
二一掌,乱卷风沙,砾为刃,气似刀。
再一掌,裹住干戈下金兵,劝君回头,回头无岸,速速领死!
我有一双手,能阻千百躯,当关一啸,足下立住这道铜墙铁壁,凭谁叩开?我便是生,我便是死,我便是判官的笔阎王的令,敢叫来命无还!
今日之前,满衙的兵卒只知师爷性怪智多身手好,亦见识过他的性怪智多,却从未真正领教过他的武。原来他真的强,又不止是强。
衙役们俱是骇然的。师爷的武令他们来不及敬佩,竟先怕了。
内院这些人突然都明白了,李爵把自己安排在大人的身前并非因为大家私下揣度的外强中干,并非怯懦,他是将自己充作最后的屏障,是挡住刺客的死线。于他来说已没有退路了,唯有成功或成仁。他死了,太爷才许死!
紧闭的屋门后,许牧稳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品一壶早已凉透的茶。杯空了,有老主簿陈森与他续上,相视只一笑,都信李爵,也都不惧门破。
有纷乱的脚步声自前而后贯入,残余的刺客存一丝侥幸,奈何来人是辛星,是田力,还有杀兴正浓的衙兵。他们迫着七零八落的蒙面人退入这内院来,要打尽,要成擒。
已陷囹圄,余人索性作垂死一搏,只攻李爵。
力达千钧的一掌拍下,李爵单手迎上,非但稳稳格住,还有余力同刺客斗一斗内功修为。两股力量一遍一遍在掌间撞击,谁也不能将谁逼退,暗流的涌动肉眼无法窥探,所有人只是看见刺客同李爵角力,两人仿佛都入了定般,维持着对掌的姿势,一动不动。
“小心!”
田力的警告含着绝望。他可以将手中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地抡出去,可他做不到身随心动拍马立至,在奔跑这一项上,他是横冲直撞的公牛,而非灵动的豹子。也唯有他,在如此胜局已定的局面下知险思危,了然对手的实力。
可他终究慢了!
两道身影自第一人身后高高掠起,初升的日光在剑锋上反射出一抹晃眼的白,冷冷刺过来。却不向着李爵,而是剑指他身后那道门。
李爵也动了。只是手。双臂张开如展翅的鹏鸟,剑锋自他指缝中穿过,持剑的手则被他牢牢掌握。
面前原本与他对峙的刺客趁势改掌为拳全力击打,竟是结结实实撞在李爵前胸。
他完全没有躲避,更没有丝毫退后。以一抵三,李爵竟不叫刺客再进去半分。他当真是一道屏障,憾不动,推不倒!
发自丹田的催动,李爵低沉有力地爆喝:“滚——”身前有气浪翻滚着向外震荡开去,面前的刺客三人不约而同朝后飞跌而出。
田力赶到,两手各扣住一名持剑者的腰带,双臂当空挥动将他们撞击在一起,登时头破血流失去了生气。
可李爵空出的身前还有最后的一人。那横锋问招的人。他可以领区区十三人闯进内院来会李爵的武,他踩过同伴的血,便可以继续踩着他们的命独自逃生。
看似鱼死网破的冲击,他的剑直直贯穿了还欲挥拳再战的同伴的心脏,刺向已中拳的李爵。却未再往前送,逼得李爵夹指御剑,他重掌又拍同伴后肩,借力向上翻落屋脊,几个纵跃逃之夭夭去也。
衙役们愣怔片刻醒转过来,一窝蜂地要去追赶,却听李爵话音寒凉如肃:“不得追击!”
众皆站下,回头迷茫地望着大显身手的师爷。
李爵垂手站着,鲜血自指缝间滴落下来,眼神冷若刀锋:“别找死!”
四周倏然寂静,大多数人心头都不自觉颤了颤。是被李爵一语惊醒,觉到了后怕。
除了辛星。
“为什么不追?那人分明也已受伤!”
李爵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有些人,用一根手指头也能轻易杀死你这样的弱者。”
辛星不服:“你骂谁弱者?”
李爵不作答,只是缓缓拎起一只脚,从一直站立的地方移开一小步。
连田力都不由得倒抽口凉气。
坚实的青砖地面上是一方踩碎了的足印,向内陷入足有两个指节。
李爵问辛星:“你能接我一掌?”
辛星目光狠狠停留在李爵未动的另一只脚,它就在足坑的边上,边缘围起一圈碎砖石。那无疑是另一个陷落的足坑。
高手间内力的比拼完全不具有视觉上的跌宕起伏,却留下了足以击溃平凡人信心的实据。
李爵提起了另一只脚,反身踏上矮阶步入檐下,抬手礼貌地叩了叩门。
老主簿不疾不徐拉开了门,笑吟吟望住李爵。
他颔首,转头又看辛星:“他的实力比死了的这一个还高出不下三成。而就算你能杀死他,但在你们离开县衙的时候,也许大人已经死于第二轮的攻击。记住你们的职责!保护者一旦丢失了猎物,杀死再多的敌人都挽回不了自己的失败。不要拿一时的胜败去赌阴谋者的重重算计,人心永远最难猜,也最难防!”
那一个人冷傲如荒原上得胜而还的独狼,沿着檐廊施施然走去。目送他背影消失,院中再无一人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