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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是非难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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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吏不是官,但辛星这个捕快当得却着实有些派头,因为她跟选官派官一样,是京城调派过来的。还因为外借她的衙门并非是那顺天府,而是官道江湖道都武威赫赫的全国捕吏总署狛牙卫。
能进狛牙卫的捕快都是万中挑一,能从狛牙卫走出来的女捕快更是万中无一。换言之,辛星是人才,她自己都很骄傲自己是人才!
于是人才很纳罕:“你怎么猜到我就是京城派来的人?”
其时,三人扭着城里有名的无赖二痞一道回县衙去,辛星牵着马悻悻然拖在末尾,琢磨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跟师爷李爵搭起了话。
李爵犹自裹着一身幽怨气,懒洋洋道:“不是猜的。”
辛星气恼:“你知道我是谁还挤兑我?”想一想,不对,“不管是不是猜的,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啊?”
李爵牙疼似的哼唧了声,叫前头的田力:“把这个笨蛋给我退回去!”
辛星气得噎住。
田力闷笑,扭头望了眼辛星,边走边说:“此地不是交通要隘,外乡人来得不多。”
辛星恍然:“我就这样被口音给卖啦?”
李爵冷哼一下,仍是未答。
田力接着道:“还有你扯的那些目无法纪、不可私斗的词儿,一听就是公门中人。普通百姓劝架最多算了算了和气生财,要么够了够了当心吃官司,多少有些偏向,你却摆个官腔,忒是端着。”
辛星脸微微红了,头也低了下去。
“另外,女孩子敢当街管闲事的,若非武林人士,多半,嗯,有点儿背景!”
田力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李爵跟着哼笑,直叫辛星臊得彻底埋下脸去。心里不得不承认,新鲜的人才终究还是比不上成熟的老姜,栽了。
正自反省悲叹,冷不防前头人影一晃,抬眼看去,就见李爵狼狈窜到路边上,扶着墙张口喷吐。适才的馄饨仅嘬了口汤,肚子里空空如也实在无啥可吐,便将隔夜的酸水全反了上来,吐得酸臭能随风飘出去一里。而李爵自己必然是不好过的,冒了一头冷汗,面色快跟这墙灰一样白了。
田力随在他身旁,一手仍牢牢揪住现行犯,另手粗糙地在他背上来回抚一抚。
辛星嫌味儿大,离着几步,关切地问:“可是哪里不适?”
田力摇头讪笑:“昨晚上替太爷吃请,灌了五斤女儿红,宿醉。”
辛星瞪起眼:“五斤?没醉死也够撑的!”
“算少的了,高兴时候十几二十斤全不在话下。他喝不醉,但第二天也不会好过。”
李爵抽空怼了田力一句:“你不说话能死啊?”弯腰接着吐。
田力咯咯笑:“就劝你别去吃馄饨。大早上的,他那个汤里又是拿猪油提香,起腻。活该你肚子里头翻江倒海!”
李爵接了递过来的汗巾随意抹着嘴,还不吝:“爷就乐意吃,不吃不高兴,你管我?”
“不敢!您吃您吃,顿顿吃去,没人拦你。”
辛星听不明白了:“不是,你为什么呀?这馄饨我尝着也就那样。不是说不好吃,但也就是个馄饨嘛!并没吃出个包子味儿来。”
李爵胃里实在没东西可吐了,喉咙让酸水呛得火烧般痛痒,捂着嘴边咳边气哼哼回:“包子哪配跟他的馄饨比?”
说完兀自晃晃悠悠往前去。田力跟辛星做了个怪脸,押着人也跟了上去。
辛星则立在原地很是不忿:“包子招你惹你啦?为什么要鄙视包子啊?”
及后三天,果然见李师爷风雨不改地去马千里的摊儿上吃一碗猪油汤馄饨,辛星才信了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爱馄饨成痴,情比金坚百吃不腻的。
可她尚有一事不明:“先生跟着太爷开春才过来的,也就不到三个月,怎的说在老马那里吃了一年了?难不成老马也是新搬来的?”
田力抱臂倚在巷口,撇嘴笑笑,点了下头。
辛星很诧异:“这么巧?还是说老马特地跟着你们?他跟先生交情这么深?”
田力讪笑:“真要说的话,恐怕是先生追着老马跑。”
“啊?”
田力往不远处的馄饨摊上眺一眼,将自己往巷子里更缩回半个身位,别有深意地问辛星:“你觉得先生同老马交情好?”
辛星眨眨眼,不明所以:“那样子不叫朋友难道还是仇人?”
田力眸底划过一丝凛光,不再笑了。
辛星心头咯噔一下:“真的啊?”
田力仰头长吁一声,仍不言,却是默认了。
辛星大惊:“所以你每天都暗中跟来瞧一瞧,是怕……因何结仇?江湖的?宗族世仇?”
“民案!”
本无意相瞒,田力斟酌了言辞,缓缓将内情道来。
一年多前,县太爷许牧供职在泸州,公差接报,自河道里捞起一具泡浮的女尸。经人辨认,正是城中张举人家失踪的女儿,闺名张郦。仵作验过,逝者身上无明显外伤,确系溺水而亡。家人闻言,当场哭嚎,咬定乃邻巷童生金旻所害,并呈上张郦亲笔书信一封。
“原来姑娘不是失踪,而是与金生相约私奔,临去前留下书信告罪于双亲。张举人为名声,只说是女儿失踪,悬赏寻人。想不到……”
辛星也是女子,难免唏嘘:“唉,奈何遇人不淑,可惜了!”
田力抬眸古怪地嗤了声:“金旻对张姑娘是真心的!”
“啊?你不是说……”
“我是说,想不到那姑娘花样的年纪,不幸殒命,可没说是金旻害的。”
辛星糊涂了:“那姑娘是意外落水?金生去哪儿了?他们不是相约一道走么?因何不救她?莫非金旻也沉尸水中?”
田力摇摇头:“金旻活着。”
“哎哟,急死了,大哥你明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田力缄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其实张郦是自己投水轻生的。那日约定的时辰里金旻未来赴约,姑娘直等到天都快亮了,无奈悄悄去往他家中寻找,只见屋门紧闭,问邻人亦说不知。先生推测,她因此以为情郎负心背约弃自己于不顾,羞愤投河。”
听到此处,辛星气愤不已,双手攥拳,不自觉声高:“没心肝的混账东西,真该死!”
田力猛将她拽到身侧,慌忙自墙角探头望一望,确认李爵那方并没有听见,回头叩了辛星一记爆栗。
小妮子揉着额吐吐舌头,也是心有余悸,自己作势打自己的嘴,压着嗓子问:“后来呢?金旻找到没?老马又怎么牵扯进去的?”
田力说一句看一眼巷外,很是漫不经心:“后来张家人不罢休,来衙门告金旻拐骗,要太爷与张郦一个公道。”
“嗯嗯!”
“可是家中无人,去向又不明,谁也不知道金旻在哪里。”
“喂喂,莫非马千里乃化名?他就是金旻?”
田力正向外张望着,闻言肩头一僵,慢慢扭回脸来,嘴角抽搐:“说实话,你究竟怎么进的狛牙卫?”
辛星鼻孔气大了:“我凭本事考进去的!”
“最后一名吧?”
“呸!坤榜我第四。”
“哇,连前三都没进,好威风哟!”
辛星面色一窘,垂眸嗫嚅:“武试我第三,混榜呢!”
“嗯,看出来了,身手不错,就是脑子不好使!”
辛星急了:“我手头就这三天东一舌头西一耳朵听来的小道消息,马千里家中是有个病妻,他自己也确实奔不惑了,那又怎么样?就不兴他拾掇拾掇出去坑门拐骗呐?我瞧着他模样比你好多了!”
田力一点儿没受打击,反而苦起张脸:“小不点儿你是听不懂好赖话么?我说你脑子不好使,就是告诉你,你猜的不对,八竿子打不着。你还接着往下辩解,我真的想把你退回去嗳!”
辛星张牙舞爪语无伦次:“我、我我、那个,我也不是说马千里就是金旻。我意思,我这么猜是有原因的,我吧就是觉得不能以貌取人对不对?年纪大了未必不讨姑娘喜欢。当然,我不喜欢老头子。不是,我说的是啊……”
田力一把捂紧她嘴,深呼吸,彻底服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脑子不好使瞎猜,而是根据现有消息推测老马可能是个专门勾引良家少女的老千,骗财骗色最后一走了之,改名换姓接着害人。虽与事实不符,但非探案无能,是吧?”
辛星忙不迭点头。
“那你接下来有没有新的推断?还是直接听我讲完拉倒?”
辛星嘴被捂着开不得口,便指指田力,眉眼弯一弯,讨好地笑了。
田力小心翼翼放开她,再谨慎地窥一眼馄饨摊,随后惋惜地告诉辛星:“其实金旻没负心背约,而是去不了。那时候,他正关在县衙大牢呢!”
辛星眼瞪得老大。
“二人约定的那日下午,金生原是要去采买些干粮,以备路上所需。路过文房店门口碰巧捡了枚钱袋子,他倒是好心一直站在路边上等失主来寻。不料失主找回来清点了钱数,非说少掉十文。金旻坚称分文未动。这一个说没拿,一个咬死对方昧财,争执不下时有路人就去喊了衙差过来。衙差敷衍了事,断不清楚竟索性将金生算作嫌犯锁回县衙牢房拘看起来。说是请太爷问案,其实并不曾禀于太爷知晓,本是想借此讹那金旻一笔,叫他家里来人拿钱赎出去便罢。想不到金旻家中已无亲故,就那样莫名其妙被关在牢里自生自灭。等张家人到县衙告状,那衙差恍记起牢里关着一个书生好似姓金,匆忙找我坦白。我去提了人出来,那时候金旻已经在牢里困了三天,嗓子都喊哑了,求狱卒放他出去,说自己有要紧事耽误不得,必须赶去码头边。可没人理他。一直没人理他!”
话到此处,田力不自觉停下来,目光发怔,神情显得黯然。
辛星不敢催他讲下去,隐约嗅到了一丝蹊跷,一时间很是不安。
果然田力随后擂下一记闷锤:“那丢了钱袋子的失主,是马千里。”
气氛凝滞了许久,辛星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话音干涩:“那究竟,金生是不是昧了老马的钱啊?”
“没有啊!”
两人闻声慌忙抬头,看见李爵正站在田力最先立过的巷口位置,抱臂斜靠在墙上,整个人吊儿郎当的,脸颊还带着被馄饨热汤蒸出的红晕,乍一眼很有些登徒子的浪荡模样。
田力尴尬地挠了挠额角,想不到说啥好。
辛星倒想着快将跟踪的事糊弄过去,打着哈哈道:“啊,那个什么,真巧!先生又来吃馄饨啊?”
所有人都知道李爵早上爱来吃馄饨,这实在是废话中的屁话,田力忍住心头一口老血,用力向上翻了个死挺挺的白眼。
然而李爵压根儿懒得拆穿她,径直道:“马千里家后来是我去的,站门口就听见他娘子哭哭啼啼埋怨他好酒误事,还惹出大麻烦平白冤枉好人。当时老马特别老实,没回嘴,我进去一看,呵,醉醺醺还睡着呢!前一天晚上喝大了,进家门连屋子都认不清,直接睡水缸边上了。他娘子拖呀拽的,还打他,没用,跟猪似的就会哼哼,半点儿没挪窝。”
大约是被李爵轻描淡写的样子给糊弄住了,辛星反而不似方才那般忐忑,听得兴起不住追问:“那怎么办啊?就干等着他酒醒啊?金生知道张姑娘寻了短见,岂非要哭死过去?”
“他哭不哭我管不着,我只问钱少没少。”李爵打了个饱嗝,抚着胃面色不善,“边走边说。”说着话兀自往县衙方向走去。
田力和辛星自然紧随其后。
李爵又打了记嗝,皱眉挤眼五官拧着,显得很不舒服,语气愈加不耐。
“听他娘子话里的意思,我想她总是知道详情,问她也一样。结果嫂夫人告诉我,他们夫妻一个在饼铺里揉面,一个每天上街摆摊卖半天馄饨,日子不算太富裕,温饱总是够的。老马这人没什么不好的癖好,唯独一样,贪酒。不过他酒品还成,喝醉了也不闹事儿,就是犯糊涂,往死里睡。嫂夫人为了节制他,月钱管得可严。备不住村头酒肆愿意让他赊着酒钱,为这事嫂夫人还跟酒肆掌柜吵过几次,没用。”
李爵一再打嗝,更有些要吐的意思。田力赶上来给递了只瓶子,李爵嫌弃没接。辛星猜不着里头是啥,却也不着急问。
用力换了几口气,李爵接着道:“那回也是正好饼铺刚派了薪水,老马又跑去喝酒。醉在酒肆里头,人家唤了嫂夫人去接。嫂夫人为了逼老马戒酒,索性把他赊的酒钱全结清了,叫他兜儿里没闲钱。可是老马不知道自己钱袋子里钱少了,第二天嫂夫人又出摊儿去了,没来得及告诉他。老马酒醒了想去接娘子,没想到路上把钱袋子丢了又叫金旻捡了去,便有了后来的事。因为当钱丢了,老马反倒怕娘子怪他喝酒喝糊涂丢了钱,回家更没敢跟她提这档子事。结果阴差阳错,害金旻在牢里白关了三天,哎呀——”
一喟叹一惋惜,辛星明白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叹世事弄人,惜情断阴阳。
“只是这般无常,纵有憾恨,也该是马千里同金旻的怨仇,为何老马同先生反生过节?”
李爵忽停下脚步,咂咂嘴,仿佛无关紧要:“哦,因为金旻死啦!”
辛星呆立当场。
“我回衙门替老马陈情,了结了昧财的纠纷,金旻无罪释放。去牢里提金昱出来时,我与他说了张郦之事,他当即匆匆赶到张家,却被张举人拒之门外,连炷香都不许他上。金昱跪在门外求了多日,直到张家出殡,又遭一顿乱棍暴打瘫在墙角,眼睁睁看着张郦的灵柩从跟前过,扶棺哭一声都不能够。张家人不解气,还把金旻家给砸了,他也无怨尤,就是天天守在张郦墓前。张家人仍是不许,派了人守墓,见他就打,他便远远躲在林子后头,远远地看,到半夜了趁没人溜过去哭两声。就这么没白没黑地跟张家耗着,活得跟个野猴子似的。”
李爵越走越慢,手不停揉胃和肚子,话也越说越快。
“太爷管闲事,自己去找张举人劝和,结果人家说无论这人是不是故意背约,私拐他的女儿总是事实,张郦即便没出这惨事也已经污了名声,他活剐了金旻都不解恨。太爷吃瘪,转头又逼我去劝劝金旻。我心说,关金旻的又不是我,误会、冤枉他昧财的也不是我,这得怪马千里啊!那我干脆就去找老马,问他你良心好过不,嗳你猜,老马怎么说的?”
辛星机械地摇摇头,心里惊且怕。惊的是金旻痴情若斯,怕的是李爵偏转头时那一抹笑意,嘴角生恶,眼底含悲,面容割裂。
“嘿嘿,他说自己本是不知情,并非有意构陷,后来种种他如何料得到?张郦死了是姑娘死心眼儿想不通,不能怪谁。金昱也确实可怜,但自己一个平头百姓,至多赔他几个钱叩头道歉,横不能以死谢罪吧!我就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金昱听。童生也是好烈性,提了把柴刀直去了老马家。街坊四邻都以为他要杀人泄愤,结果他只说了一句‘这结局,你也是料不到吧?’便当着老马的面,一柴刀砍了自己的脖子,硬是死在他跟前。
“血溅了老马一脸,把嫂夫人当场吓死过去,淌了一地血。原来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将有三个月了,因为之前掉过孩子,身子总不好,怕今次还怀不住,就没跟老马说。所以呢,两条命,记我头上!明白了?”
辛星控制不住双手打颤,步步后撤,眼神中不可置信。
“你、你是故意的!”小妮子失控地吼起来,“你故意去告诉金昱,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原谅马千里!”
李爵看似满不在乎:“对呀,我就是故意说的!”
“为什么?”
“因为人心难测嘛!我十分好奇在那种谁都没有犯法但事情就是一步步走错了走坏了的前提下,公理正义究竟应该怎样得到伸张?哼,嗯嗯,金昱也真是出乎我意料了!原来生不如死,比杀人更适合作为报复的手段,让忏悔和恐惧日夜折磨对方的良心,好狠!好绝!”
辛星双瞳遽然收缩,疾风掠影般踏前一步,挥拳便打。
落下的一击被田力稳稳握住,不许她放肆,但亦切实感受到她的颤栗。
“金旻是你害死的!”
“是啊!”
“恣意玩弄人心,你混账!邪魔外道!你不配执法!”
“谁配?你?”
辛星气结无言。
李爵扭了扭脖子,蓦地冷笑:“金旻确实因我而死,不过你记住,我告诉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恶意歪曲,我做了一件坏事,但非错事。讲出事实,有错吗?犯法吗?是邪魔外道吗?”
歪过来的脸上满是癫狂意,直叫笑容在善恶中撕扯,添成眸色里一抹难以消融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