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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谢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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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猎户被他唬得懵懂点头,于是石大将军就这么提了筐今早刚宰下来的猪肉,昂首阔步地进了丞相府。
步调还颇为屠夫老练的架势。
行至中途,石无沧便错身拐入另一条小道,循着方向感逐渐往后院靠近。
小毓将火盆拨旺了些,以袖子抹了把额头汗。全府上下片刻不敢松懈,她昨儿个刚从小摊边上吆喝回来,眼下又从一大早忙活到现在脚不沾地,甫一起身,只觉腰酸背痛,疼得嘶嘶倒吸凉气,偏又不敢叫出声儿来。
“小毓姐姐,”一名婢女站门口探进脑袋来,招了招小手,压低嗓门道,“大夫药方开好了,姐姐可要亲自去煎药?”
“行,我得亲自看着,”小毓掂着脚尖跳过去,“你就在门前守着,别进屋里,大人觉浅,好容易才睡下可别吵醒了。若是觉着冷就去那边屋里烤会儿火,切莫待太久,大人如果咳嗽了什么的,得倒杯茶去润润嗓。”
婢女拼命点头,将嘱咐一一记下。刚下了半夜雪的天冻得像在胃里放了块冰,她薄薄一点身板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屋里安静得很,主子一直未有唤言,婢女原地蹦了两圈,快步朝偏屋小跑过去。
她自然没瞧见,就在扭头的一瞬间,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闪进了门内。
石无沧慢慢关上门,当下四顾。
屋里点了安神的清香,夹杂着药的苦味。陆君书的卧房摆设各色古玩字画,中室置有贵妃软椅,半高书柜。他边走边到处打量了两眼,行至内室,忽然顿住脚步。
陆君书畏寒,因而众小厮生了好些炉子来让大人取暖,唯开了一扇小窗透气,床榻两边的荼白床帏放了下来,轻幔微颤,他只能将里边睡着的那人轮廓看个隐隐约约——水色锦被露出床帏一角,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室寂静。
毫无防备,睡得沉沉。
这个认知一在脑中形成,就让石无沧愣在了原地。
当真病了?
昨天见时分明还与平常无意,因此便以为身子不适是先生随手寻来的借口……石无沧悄然上前走近了些,那病弱的丞相大人呼吸绵长且重,显然病得有些难受了,直到这时,他才感到自个儿擅闯别人府邸十分不妥,正要转身离开,忽闻某人突来的咳嗽声。
咳也咳的百般压抑。
人病得昏昏沉沉时,往往不管不顾,陆君书却下意识地掩低声量,可见是平时内敛的性子使然。他咳得十分辛苦,简直上气接不了下气,石无沧回头看了一看,而后走到桌前倒了杯水过去。手指挑开床帏,石无沧手端着茶杯,低头就见陆君书脸颊苍白透红,咳得几近蜷起了身子。
额上浸过凉水的帕子歪在了一边。
“要喝水吗?”石无沧问了一句,而后便自觉这是白问,索性俯身一掌将先生的背脊托住,这个动作几乎不费什么力,陆君书原本就纤细消瘦,因是病中,身骨便益发轻薄起来。石无沧给他喂了水,好在这人虽然病得迷迷糊糊,但知晓有人在旁伺候,顺从地将凑在唇边的水小口啜饮下去。
“还要喝吗?”石无沧看着他,莫名觉着他乖得很。
陆君书摇了摇头,混沌一片的脑子暂且认不出石无沧的声音,他抬手勉力撑住额头,缓了一缓,哑声道:“成安,可将呈表送到皇宫与将军府了吗?”
石无沧:“……”
抓来枕头垫在先生背上,做完这一切,石无沧起身退开一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
这句话语义太过明显,陆君书先是手中一颤,继而慢慢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我原以为你对我避而不见是个误会,现在看来你是当真不想看到我,”石无沧搬来床边的小凳子,想了想,将小收入从袖中拿了出来,“我是来送还你这个的。”
陆君书在那方手炉上扫了一眼,并不答话,也不接过。他一言不语地坐在塌上,秀目低垂,眼睫微微翕动——其实要不是此时身上没什么力气,他大约连看也不会看,径直缩进被窝里闷头大睡!
结果石无沧福至心灵,问来一句:“你如果想睡,就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之后我自己离开,绝不烦你。”微顿,“昨天……”
“你出去。”陆君书说道。
“……”
话说半句叫人拦腰截断,石无沧不愠不恼。他性子执拗,往偏了说可算脸皮甚厚,区区三字宛如羽毛戳了下面颊,不痛也不痒,反而平静地问道:“你嗓子怎么哑了?”
甫一出口,一抹烟霞倏地染透了陆君书的耳根,连带眼眶都泛了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惹得他手指绞紧了锦枕蚕丝。他盯着石无沧看了半晌:
“出去。”
语气冷静自持,却是强行喊开嗓门,仿佛斧凿刀锯般的声音吓坏了外头婢女。她刚刚才返身回来,乍听主子这一吼便当即闷头冲了进去,谁知前脚踏入门槛,迎面便飞来了团靛青色的物事,小婢女本能闭眼一接,触感竟是软的。
似乎是个枕头。
枕头?
她搂着个枕头茫然地来回看了几眼,待瞧清楚屋里形势,又顿觉遍体发凉。
房中何时多了一个人!
“你、你是何人?!”
石无沧从凳子上起身,吓得小婢女连退三步,退第四步时她勉力咬了咬牙,一颗护主的拳拳之心简直熊熊燃起:“你你你离我家大人远点儿,不对,就站在原地,不许动,否则我就叫人啊……”
“那你去叫吧。”石无沧道,一边说一边偏头看了看陆君书的状况。这人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力竭,不知刚才打哪儿攒来力气丢他一枕头,那小小一个枕头虽然毫无杀伤力,但突来这么一下差点就叫他躲让不及,很是狼狈。
石无沧对小婢女道:“你先去叫人,我再和你家大人说两句话。”
这贼让人逮个正着却丝毫不见慌张,还如此放肆,如此胆大!可怜这小婢女被唬懵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求助地看向陆君书,求他给个明示。
“……”陆君书扶住额头,挥了挥手,婢女得了指令片刻不敢停留,迅速跑出门喊人去了。
走得太急,手中犹抱着他卧房的枕头。
再过不了片刻,丞相府的下人估摸就要蜂拥而至。石无沧将手炉放在他床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眼角忽然瞥见床边小桌子。小木桌宽约三尺,刚好可放几本书册或是宣纸,两份呈表摊开在上头,大抵是为了晾干墨迹,还没来得及让成安取走。
而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微臣无能,自请辞去教与石无沧石大将军之务。
石无沧剑眉一挑,感到喉间堵得说不出一句话,努力地想了许久也记不起昨晚上他到底干了什么,竟叫一向温和从容的丞相大人如此生气。
一时神色复杂,分外精彩。
“……对不住,”石无沧最终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忘了那酒在底下埋了这么些日子,后劲冲头,大约是我做了叫你不高兴的事,着实对不住了。”
他说:“如果大人不愿意教我识字,石某不会强求,家中那本冬崚官吏条例也可以归还,只不过望大人与我说个清楚,昨天究竟发生什么了?”
陆君书阖目不答。
……
石无沧道:“你当真不愿意见到我?”
陆君书:“……”
石无沧:“……”
起起落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见响亮,陆君书微微睁开眼睛,缓慢地对他作了个口型,说的是“你走吧”。
他不想在这为难石无沧,成安与小毓是认得石大将军的,等他俩一来打个照面,事情就没那么容易说得清楚了。石无沧心知陆君书暗含用意,明白继续在此耗下去只是白费功夫,然而抱拳辞到半路,他又折返了回来。
“我……还想最后问你一句,”石无沧指了指自己,道,“我头上的淤血肿包,是你下手打的吗?”
片刻之后,成安领着一众人等杀到后院,门扉紧闭,里头听不见半点动静。成安谨慎地叩响了门,唤道:“主子?”
“进来罢。”沙哑的嗓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贼人的影子自然是找不见了,而陆君书自己则借不便出声的由头,未有多说一句,众小厮于堂前面面相觑,成安即便疑惑,但陆君书显然不愿多谈,他也就来不及细想,急忙将枕头归位,伺候主子重新躺了回去。
可到底找见了些端倪。
比如移动过的凳子,和床边莫名出现的手炉。
如果陆君书心中稍定,断然不会有这等端倪让他寻见,不知是让何事搅乱了心神……成安甩了甩头,把巾帕重新过了凉水贴在主子额上,担忧道:“大人,您这嗓子当真不瞧大夫吗?”
晃了晃手,陆君书掩唇咳了两声,嗓音低沉喑哑:“我没什么大碍,嗓子哑两天自然会好,等药端来了你再叫我。”
“那小的等药送来了,再替您把呈表送出去。”
“……罢了,”陆君书的声音闷在棉被里,“先放着吧。”
“是。”成安应道,出了门,那名小婢女不安地绞紧裙摆,抹了把眼泪正想说些什么,被他摆手打断,“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我来守着主子,你且歇息去罢。”
——“你嗓子怎么哑了?”
手心滚烫,陆君书平躺了一会儿,便把手伸出被窝转而贴上额头冰凉的巾帕。如此捂了一阵子,巾帕就跟着热了起来,陆君书一边将它捏开一边侧身蜷进了被窝里。良久,喉间一声长长的叹息。
心绪难平,看来是睡不着了。
怎么哑的?是被酒气给薰哑的。
他忌酒多年,已经忘了醇劲烈酒是个什么滋味,忘了灿霞冲头是个什么感觉。昨晚石无沧松开桎梏,眸光流转,让陆君书一时失了神,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唯一后知后觉的本能,便是拿小手炉砸了石大将军的脑袋。
真是,孽缘。
陆君书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隔日清早,小毓端着冒热气儿的药进门来,良药涩口,陆君书垂着眸子有些漫不经心,喝得极慢,而小毓咬咬嘴唇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悄然凑在主子耳边,道:“成安让我别来打搅您,可小毓总觉着好歹得让您知道才好——石大将军来了,也不说话,干干在门前守了两天呢。”
陆君书的手倏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