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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闭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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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望着窗外,想着雪下大了,该给主子添些被褥。
于是掌灯前去后院,未及门前,却见屋里没有平日微亮的橙光,他心中顿起疑惑,不由得歪头算了算时辰,陆君书用完晚膳一贯会独自在房中看书,直至亥时才卧床歇息,怎么今日早早就睡下了?
“主子?”成安叩了叩门,竖起耳朵仍旧未听屋里有什么动静,渐渐的,一股泛冷的战栗噼里啪啦延至四肢百骸,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没人。
自家大人丢了!
成安脸色煞白,一时被惊得懵了,头皮发麻。他自小心思又重又深,乍然一遇这等境况,心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莫不成他家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被贼人掳走了?!
呸!成安恨不得甩自个儿一耳光,一边连忙敛回心神一边想着赶紧让人把府中上下找翻个遍。尽管身为丞相府总管,成安懂得这等境况该怎么处理才好,但忍不住心中惴惴难平,膝盖颤软,想着要是再不济——
再不济,就去找石大将军帮忙。
成安眼睛一亮。对!石将军好歹曾为守城军将领,人脉扩广,要说寻人谁能比他厉害。
思绪一定,成安当即着办,谁料刚一转身就兜头碰上一道飘渺似的影子,定睛一看,狐裘围领上落了层薄薄的白霜,陆君书袖手低眉,良久呼出一口冷冽的白气:“成安,去拿些生热了的炉子来。”
“主……”
成安梗着喉头,不等出言身子便自发跑动起来,生火点炉,再到下人房把一众酒足饭饱、正呼呼大睡的小厮们拍醒。忙碌一番后,他想了想,绕路到库房拣了只玲珑小巧的手炉——成总管眼力毒辣,方才晃眼,便发觉陆君书随身带的那只已然不见了。
许是在哪儿掉了,又或许是借予旁人了。
成安甩甩头,加快了脚步。
再次踏入屋中时,生火的炉子上火星噼啪作响,映着陆君书冷清的脸侧明明暗暗,他有些慵懒地斜卧于贵妃椅上,眉眼疲倦,白细的手臂垂在身侧。成安走近了些,发现火炉上犹有半张尚未烧尽的纸,眼力仔细一辨,末尾像是个“李”字。不消片刻,连那字也叫火舌舔舐殆尽,不留寸缕。
“成安,”陆君书轻声道,“你就当我一直在房里,从未出去过,切莫与旁人说起今晚的事。”
他稍抬眼皮,嗓音压得很沉,甚至说完后还低低地咳了一声,成安原本就打算当自己聋了瞎了一晚上,可主子看起来与平时不大一样,忍不住担心道:“您……”
咬咬嘴唇,成安还是没有问出口,只道:“您这么大雪天的出去容易受寒,可要叫大夫来瞧瞧?”
他说话间,众小厮便一刻不停地搬来热水与被褥,将屋中添置得暖和非常。泛白的指尖一点点回暖,陆君书两手放进热水中泡了一泡,再拿热乎巾帕贴在脸上熨了一会儿,他仰在榻上以手遮眼,而后长长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用去找了,”陆君书道,“这样的热闹日子,还是叫大夫过个好节吧。”
与此同时,外边黑漆漆的夜幕中骤然乍开五彩烟火,如花似锦,穿透院中高巍巍的树枝直映而来,炫目斑斓。饶是丞相府地处偏静第,仍旧可闻街道旁人声声惊叹喜叫。陆君书唇角溢开一个笑容,对他道:“带着府里人去看烟火吧。”
“啊?”成安呆了呆,“可是您……”
“我没事,”陆君书阖上双目,“让我一个人休息会儿就好。”
这就明显是打发人的话了。尽管心总是悬着,成安别无可说,只得退下。步出门外,他回身将门小心掩上,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看见陆君书慢慢抬起手,指尖抚上了嘴唇。
虽然面上平静。
陆君书一路从将军府抽身回来,沿途除了一身风雪,染了一街烟火味,从头到尾连步伐都不曾片刻紊乱,只是无言,只是垂目。
但其实并不如面上平静。
丢盔弃甲。
他受过伤,挨过打,亦经历过生生死死,内心却总有一处静若死潭一般,从来……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
翌日大早,石无沧是让外边的炮仗声吵醒的。
元节第二日,各府官吏主持的庙会祭祀悉数褪下,民间自发聚来的集市如寒冬腊梅竞相争艳。开市清早,自然得放起一串从街头传到街尾的大喜红炮。有人为蹭个喜庆,便趁此从门中钻出来,拿根竹竿挑起鞭炮等着放。徐老头显然兴致高涨,大清白早就守在门口跃跃欲试,且一个人看还不过劲,正打算提气大吼一声叫那些兔崽子出来,结果就见自家石小子抱着胳膊半倚在大堂门前。
“你站那么远可什么都瞧不见的!”徐老头提起裤腿蹦过去,临近了忽然刹住脚,狐疑地看他一眼,“嘿!你这小子从哪儿蹦出来的,房里又不见人影,老头儿还以为你昨儿个出去花天酒地……”
“我在书房,”石无沧打了个哈欠,目光惺忪,“喝醉了,在书房靠了一晚上。”
“书房?”徐老头听得云里雾里,“你去书房喝酒干嘛……”他声音越来越小,视线紧盯着石无沧手中握着的一个小玩意,像是个小球儿,上边丝纹镂金,虽说明显不是将军府里会有的东西,但就是眼熟得很……
“陆、陆……陆先生常带的手炉!”徐老头一拍大腿,舌头都捋不直了,“怎么在你手上?!”
石无沧仍然顶着张没睡醒的脸,眼皮几近闭上了:“他昨天来了,大约是忘了带走。”
“……”
徐老头眨了眨苍老的眼,一向精于计算的脑瓜仿佛锈了似的转不过弯儿来,噎了许久,才道:“那你们一块儿喝酒?”
“我喝酒,他喝茶。”
“光喝茶怎么行,你没再给先生弄点别的?”
“炒了盘青椒肉丝。”
“先生几时走的?你送他出门了没?”
石无沧头向下一点,慢慢睁开眼来,似是经过徐老头这么一盘问,心中有些茫然:“……忘了。”
“忘了?”徐老头跳起来,“忘了?!”
“我这不是喝醉了。”石无沧揉了揉眉头,感到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同时宿醉的头痛一拥而上灼烧着神经。一边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按住头部,摸着摸着发现脑后多了个鸽子蛋大小的淤血肿包。
石无沧:“……”
难道昨儿个倒头磕地上了?
脸色一时复杂起来,石无沧拧着眉头想了一想,怎么也记不起各中细节,连自个儿什么时候醉迷糊的都不晓得——那陆君书呢?昨儿个什么时候走的?心思那么重的家伙,竟会在他这儿丢了只手炉……
如果他真栽地上了,是那人将自己拖起来的?
于是徐老头刚驱步跟上,就看见石无沧眼皮狠狠跳了一跳,他漫不经心地咽了口茶,随后捏着手中的小炉子站了起来。这炉子尽管早已熄了,但被他一双大掌捂得温热。
“我去趟丞相府,”石无沧掂着这小玩意儿,“嗯……把它还回去。”说着便要抬步,不想让徐老头一手拎住了领子。
“你这臭烘烘的一身还去什么去!”徐老头努努嘴,恨铁不成钢地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先洗个澡,再等外边那阵乌漆抹黑的爆竹烟味儿过去……哎这炮仗真烦人,点那么长干什么!”
炮仗噼里啪啦地已然响过门前,脱缰野马般冲街尾闷头狂奔,可徐老头俨然忘了凑热闹这茬,一听自家丑石头要去人家圭玉似的地方,登时急得团团转:“记住了啊,进门前先敲门,不许乱跑,不许偷吃,不许无礼……”
石无沧叫他一顿好训,摸摸鼻子将自个儿收拾了一通,然后趁老头儿扭头喝水的空档,一跃翻上院墙,跑了。
一路问话过去,路上虽远,但也不算难找。石无沧两步踏上石阶,叩响了门扉。
“我家大人身子不适,将军请回罢。”
出来应门的小厮低眉顺眼,油盐不进,石无沧透着门缝向里望了一眼,不及看清,就让人给闪身一挡,小厮鞠了一躬,开口仍然一句“将军请回罢”。
烦人得很。
石无沧眉梢跳了跳,道:“你家大人得的什么病?”
“小的只是个应门的侍从,不敢过问主子境况,”小厮道,“将军请回罢。”
得,句句不离逐客。石无沧眼眸微深,那小厮估摸觉得话已尽了,径直后退一步,将门关了个结结实实。石将军一怔,自然没那么容易被打发,正要抬臂再敲,下一刻楠木大门闭而复开,那小厮端了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走了出来。
“方才是小的忘了,”他双手将盒子呈上,“我家大人交代过,要把这送给石将军。”
石无沧低头看了一看,没有接过,只是问道:“这是什么?”
这回小厮答得倒爽快:“是活血化瘀的膏药”
如果要翻丞相府的墙进去,也不是不行。石无沧冷静地想着,但要说最简单的……他将视线落在眼前的小厮身上,最简单的当然是把这人五花大绑,问个半柱香的功夫,大约连今儿早上陆君书吃的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
但是不行。徐老头尽管唠叨,但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不能这么做。
好歹陆君书是他的教书先生,“尊师重道”四个字,石无沧会读且会写。思及此,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他将盒子接过之后,那小厮便自发隐回门后去了。丞相府大门巍巍赫立,他一人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身下了两步台阶。
然后顿住了。
头上淤血有点儿疼,可是他头骨硬得很,药估计是用不上,石无沧低头转了转盒子——那是个镂刻精细的木盒,不及打开便闻到淡淡药香,此时此刻袖中还藏着那方小巧手炉,他想,那人用的东西都如此考究,如此雅致……不嫌麻烦吗?不嫌看得眼疼吗?
啧。
向旁边瞥了一眼,视线中挑着担子的壮汉拐进丞相府偏门的小巷,石无沧把木盒和小手炉放在一块儿,快步跟了上去。
昨儿个的雪下到半夜,在地面形成一层冻得梆硬的雪霜,猎户原先肩挑扁担脚步还颇为沉稳,眼见地方快到了,一想到总算可卸下这两大筐猪肉,不免放松了心神,结果脚下一滑,猎户便东倒西歪地向前搓过去,好在有人在他颈后一提,用劲看似不大,但竟叫人稳稳停住了!
猎户倍感诧异,扭头一看:“哎,你不就是上回在西郊见过的兄弟嘛!”
石无沧将人提稳实了,猎户连连道谢,朝冻红的掌心哈了口热气:“大兄弟节好啊,这天啧啧真他娘的冷……”
“过节好。”石无沧退开一步,问,“你家猎来的猪肉供丞相府?”
为达官贵人府上供猪肉是件祖上添光的事儿,何况那可是天上地下独此一位的丞相大人!猎户很是自豪挺起了胸膛,满脸得意之色:“那是,你不知道丞相府里的人买菜忒讲究,稍微不水灵点儿,那以后可不往你家买了。这么多年算下来,也就我家最实在,约好了每年到下雪的时候都得宰只最壮的野猪送过来……”
话一说就像开了闸似的收不住,猎户正说兴头上,忽然让石无沧挥手打断:“我有事找陆君书,你若是方便,就让我扮成你家里人一块儿带进去。”
猎户听得瞠目结舌,险些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啥啥啥?你说啥?”
石无沧歪头想了想,往怀中摸了一摸,心说还好随身带着那东西:“在下冬崚大将军石无沧,这是军符。”他将东西放在猎户手中,“我把它押在你这儿,带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