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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廿柒·霦·红烛夜停画眉浅 ...
那年雪后初霁晴方好,日初升,冬青琼玉掩映之下的古祭源神社尤为静穆庄严;朱红的鸟居在树影参差间露出顶端翼展般的笠木。堆雪未融,参道难行,却早有村民带着孩子,着新衣盛装阖家相携而来。清寒的晨风吹来,微微摇晃着鸟居上串联垂挂着的千盏红纸灯笼,印着人们的脸色也洋溢着红彤彤的喜庆。
那是长青山最隆重的年终祭典,也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宁世被允许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刻。
祭典的仪程繁琐而冗长,身为「雨山巫女」的她,在天微明十分便要起身,由阿贞伺候着梳洗。跪坐在镜前,她纤弱的身子被埋在了锦衣华服之下,沉重的金冠被小心地放在妆台的一侧,细腻打磨的纯正金色光泽昭然那一份压得她抬不起头的重量。
每到这时,阿贞总是认真得近乎虔诚地为她梳着发。「雨山巫女」的正式装束极为复杂而隆重,特别是发式,与别处巫女的都不同。年轻妇人的手在她如缎的发丝间穿梭若飞,先是将长发通好,然后再分为三层;最上一层分缕编起,盘叠于头顶形成发髻用于支撑金冠,第二层发又细分多股,层层缕缕贴着脸颊两侧垂绾,最后一层收拢碎发,包上白色檀纸,用红白两色细线系紧。幸而她的头发多而长,才能经得住这样反复地折腾。【注1】
梳妆极为费时,阿贞与她亲近,这些事又是她做惯了的,闲来无聊,便与她闲话叨嗑。神社是怎样地热闹,神乐殿又布置得怎样漂亮,神官与巫女们怎样地忙碌,谁家的孩子又怎样地调皮捣蛋忙里添乱……每年都是相似的叙述,陈词滥调,她几乎倒背如流,却也并无不耐,只是看着镜中一点一点变得陌生的自己,静静地听阿贞讲下去。讲着讲着,话头总能绕回到她的身上,毕竟「雨山巫女」才是年尾祭典的主角。
阿贞总说,她是能给人们带来幸福与安宁的「雨山巫女」,是神、是希望。
她却无言。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常年的封闭生活让她远比同龄人知道的东西都少,却比别人也多。比如,就像阿贞永远都不会知道的,长青山顶那片异世的尘世湖底,她口中的「神」、与黑水融为一体的「神」,每日都是怎样癫狂地挣扎哭嚎。如此,她们又如何能带给人们安宁?只是,这样的话,她对阿贞说不出口。
宁世看到的「神」,只有痛苦和哀恸。她,总有一天,亦然。宁世从来没有想过逃避自己的命运,只是不免时常疑惑:难道,被选中的「雨山巫女」生生世世都要如此重蹈覆辙,重复这诅咒般痛苦的轮回吗?
终结。那是她望眼欲穿的期盼。宁世抬起头,目光穿越碎玉叠翠的山峦,望进那片无人知晓的深潭,那里是她注定的未来。
阿贞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梳好了发髻之后,又为她上妆。脸上的白‖粉敷了一半,阿贞停下手上的活计,端详着她的脸,莫名地笑了:
这个年纪,宁世大人就长得这样好,真不知道以后谁能配得上您。
她的话语中带着最纯粹的期待与宠溺,仿佛寻常人家的慈母,看着初初长成女儿,欣喜中亦有无端的忧虑。
“你是说伴吗?”她微微敛目,不咸不淡道。古祭源神社对巫女们倒也没那么苛刻,完成每代巫女的传承之后,老一辈巫女们的去留可凭自己主意,甚至结婚生子也是可以的,不过是多数人不愿意这么做罢了。
只是,身为「雨山巫女」的她,是没有这一天的。
稍稍值得期盼的,也只有慰藉「雨山巫女」孤独灵魂的「伴」了。但是那时的她,并不觉得这种“补偿”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不过是多了一个牺牲者罢了。
她清楚地记得阿贞凝固的笑容和僵住的手,她的「侍」一向对「大祭」及其相关事宜十分抵触;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为什么要抗拒、又为什么要悲伤?
莫名地不忍正视阿贞悲戚的面容,她别过脸去,装作打量自己的妆容。镜中的自己妆面半抹,苍白的脸色衬着红白交织的祭服,更显得她幽森如人偶,没有灵魂亦没有情感。这样可怖凄然的她,真的会人自愿成为她的「伴」吗?镜中景象忽变模糊,宁世微微睁大了眼眸。
“……阿贞,我看到了,我的「伴」……”
————————————————————————————————
彼时四月的樱方才凋零,随意向窗外望去,唯见轻粉如雨、盈目灿然,那样繁盛的凄艳,年年岁岁总相似。宁世有些羡慕这浮萍轻絮似的落英,只记花开花落,不记白云苍狗流年如歌。
她不喜欢这个时节,樱花将尽,却还不到油桐盛开的时候。蓬乱的新绿嫩叶与胭色老瓣错杂而生,一簇簇一团团堆砌在树枝之上,让人看了,没由来地心烦。
她一向偏爱纯粹的事物,正如身上这件纯如寿衣般的白色嫁衣——白无垢。
霜雪似的拖尾打褂迤曳铺地,一针一线皆密密细织,将织锦缎的料子一片一片拼接成无缝的画卷,上配同色云鹤花木的暗刺绣纹,缱绻纠缠似鸳鸯欢好。唯有胸前如意结的系带与袖边点缀着艳丽的赭红,仿佛无意被蹭上了点唇的胭脂。披散满肩的黑发早就被阿贞一丝一缕地挽起,用龟壳梳束紧、花簪点缀,最后被角隐拢住。白【和谐】粉与胭脂厚厚地刷在脸上,朱唇如血,浓妆艳抹得陌生。她垂下眼睑,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一时只觉恍惚如在梦中,悲喜莫名。
“怎么了?”
微不可察的停顿逃不过身边紧握着她手的男子的双眼,清淡的声线低低传来,似幻似真,却让人异常安心。
宁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及地的白色纱帽稍稍挡住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身侧男子的容颜,只能看到他金色的发丝服帖地垂坠在黑色丝绸和服上。她敛目,不敢再多看一眼。
送亲的仪仗队伍很长,由六对神官先引在前,六对巫女跟随其后,接着才是他们这对新人,再往后还有七对巫女与若干神官压阵。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参道之上,巫女手中捧着香炉,袅袅轻烟盈盈飘荡,与山间的薄雾萦绕一处,不分彼此。
昨日入夜时分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半夜才停。长青山地气潮湿,雨水难干,崎岖陡峭的参道也更为难行。宁世平日甚少出门,走过的最远的路,便是从居所到古祭源神社了。再者从她的住处到古祭源神社又有一条近道,行不了多久。因此此时只觉走这湿滑的石板路分外艰难。
打褂的长拖尾被身后的深重抱着,拉扯之间,行动起来更加不便。她抬眼,想知道此处离神社还有多远,极目所见皆人头攒动,黑服绯袴白千早交相掩映,直上天梯,一眼望不到头。她将头仰高了些,但这次视线却意外地被阿贞撑着的大红伞遮住。
宁世有些气恼地低下头。
“呵……”耳旁有淡薄的笑意擦过,宁世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握住她手的力道突然加重,带着她不得不放慢的脚下的速度。
微微有些诧异,她不及细思便听沙加低声说道:“不急,今日他们必是要等我们的。”
沙加扶着她的手很稳,脚步也很从容,仿佛再长的路他都愿意陪着她慢慢走完。
似有万朵油桐花在早春时节无声无息地开放,一颗心也倏然雀跃起来。剩下的路程也没那么艰涩难行,美梦似觉未觉,便到了旅途的终点。
仪式举行的地点在神社的正殿,如今已被隆而重之地布置好,红色的纸灯笼如墙幕一般挂满四壁,千灯万烛将暗沉的内殿晕染上了橙红色的光,温暖而暧昧似谁家女儿羞于启齿的心事。另有红色的风车安插在箱柜的缝隙间,凭风动起,旋转如轮,一圈一圈,永无止息。
踏进正殿的那一刻,她平生第一次发觉,古祭源神社竟是这般富丽神圣而温情暖溢。
主持婚礼的是族长兼大神官的城户真树,下首第一位观礼贵宾赫然是纱织大小姐。她的脸上满溢着兴奋的笑,藏也藏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而真树却是脸色严肃面无表情的,仔细看才发现,他藏得极深的深邃而复杂的目光。
祝祷的誓词冗长而沉闷,加上主祭那抑扬顿挫如哭诉的吟唱,更让人无比生厌。身边的宁世端坐聆听,感受不到半分的不耐,宽大的纱帽将她的眉眼笼在其中,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脸颊与溢血的朱唇。传统的日式新娘妆凄艳如入殓,让人看着总有些戚郁。
他不动声色地转正目光,按捺平复心中的不祥。
再长的誓言也会到尽头,接下来是誓杯之仪。二人起立对面而站,推杯换盏,三三九度。
喝了这酒,她就真的成了他的妻了……
沙加望着手中托着的酒盏,心不在焉地想着,却已不自觉微微仰头,将三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倒入口中。清冽的酒水入喉,灼辣得烧心,燃尽肺腑。宁世不惯饮酒,三杯下肚已是脸色微红,看得他不觉也有些醺醺然。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沙加仿佛突然对满壁垂挂的灯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灯罩之后透出晕着红霞的火光,翩跹浮摆、眩目迷眼,看久了越让人像被蛊惑了一般,甘之如饴地沉溺其中,忘却人海熙攘、日落月升。
夜风无声轻柔吹拂,似不愿惊扰人酣睡未觉的美梦。红烛熹微彻夜长明,偶尔爆出几枚灯花,滴滴熔下斑驳的烛泪,似血凝般地殷红,落在纯白的被单之上,渗出朵朵蜡花,灼痛如撕裂皮肉一般,却靡艳得让人意乱情迷、无法自拔。
夜深沉,静无人语。宁世从小睡中醒来,身上沉重的疲惫感已稍有缓解,长夜寂寂,百无聊赖之间竟一时难以入眠。薄汗已凉,安静得久了,平白地生出一股冷意。她裹紧了被子,下意识地向身边的男子靠近。
“怎么醒了?”她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清冽却柔和,带着初醒时分特有的迷离慵懒,似鹅羽柔密的尾端,在她的心尖蹭了又蹭。
心口莫名地发烫,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突如其来的心虚让她不禁往回缩了缩。
“呵……”
又是一声浅笑如抚。她的所有动作他都尽收眼底,她知道,他在笑她。
宁世轻轻敛眉,她最讨厌他这样的笑,那仿佛看透一切的超然与置身事外、那样清高那样疏远;可是,她又喜欢他这样的笑,几分戏谑几分宠溺,让她懊恼羞怯又欢喜。
她轻吮着下唇,赌气似的将被子蒙上了脸。
“呵……”
他又笑了。
覆在面上的被子被揭开,他微低头,一缕金发从他肩头滑落,垂在赤【cichuyourou】裸的胸膛上,拨弄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挑逗。宁世又想逃,不意后颈已抢先被扣住,他俯身靠近她,近得几乎贴面。金色的发垂盖在她面上,丝缕间透出烛光烁金炫目,仿佛在人的肌肤之上也镀上了一层流丽的光甲。常夜不熄的烛火零零散散地放了一室,火芯摇曳处,将人影重重叠叠地映在墙上,绰约摇摆,起伏如波。欢愉似潮汐涨落有时,如月圆月亏从无日日盈满,海水汹涌退去之后只剩下狼藉斑驳滩涂,叫人一时收拾不起揉乱的心事,只愿长长久久地沉溺于海波中逐流堕落,万劫不复。
宁世枕在沙加肩上,静静地平复着紊乱的呼吸,身边人气息均匀,似乎已然入眠。她睁眼抬眸看向他,从被中伸出手,她一截雪藕似的臂露在外面,被烛光耀得晃眼。
她的指尖在他的眉心落下,触到那点朱砂痣之时又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她紧张地望着沙加,见他不过是蹙了蹙眉,并无醒来的迹象才安下心来。
忽而忆及当时,她不顾被她的惊人之语惊呆的阿贞,对镜自言自语着:“「雨山巫女」如果死了,「伴」也活不了,对吗?”不等阿贞接上话,她又自答道,“那是一定的,这就是「伴」的使命啊……可是,我是不会「崩溃」的,在他死去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崩溃」。”
阿贞终于缓过神来,「雨山巫女」的过人之处,她不需要追问。只是看着小小的宁世说得这样严肃认真,哀凉之中她又觉得好笑:“能让您这么交心的,想必,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男子吧?”
“……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可是,我记得,”她摇了摇头,往镜中深深望了一眼,随后却抬手,落在了镜中自己眉心的位置,轻轻抚拭,“我都记得……”
她不曾忘却,她一直都在等待。
题解:霦,玉的光彩。
标题化用自唐·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原诗为: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注1】此处描写的巫女装扮与现实中的出入较大,请勿当作真实资料。
上来查错字才发现,我竟然把这段注解发原文里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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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廿柒·霦·红烛夜停画眉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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