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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廿捌·霋·当时只道是寻常 ...

  •   婚后的日子惬意非常,沙加与宁世皆是耐静之人,性子相合,相处起来也不是很难。平日里无事,两人便各自待着,或读书或冥想,皆自得其乐,想看倒也不怎地生厌;偶尔搭搭话,也有问有答,只言片语并不显得尴尬。因此两人虽因「婚契」而成婚,对彼此了解并不多,总的来说,却是难得的相敬如宾了。

      城户本家教养巫女之时,全力培养其本心的纯粹,特别是「雨山巫女」,更是需要心思恪纯,无情无欲无杂念才能把灵力开发至极限,才能在「黄泉」的侵蚀下支撑更长的时间。故而巫女们总是离群而居,彻底与世俗隔离,生活在几乎“真空”的完美象牙塔中,不受尘俗污染的同时也对尘世不甚了解。

      本家认为,泛读则多思,多思则念杂。所以,巫女们是没有读书的机会的。但宁世还是不同的,神道教的基本典仪,身为「雨山巫女」的她必须知道。

      有这样的学习识字的机会,加上她自小就能跟「崩溃」的巫女们沟通、看到逝者的记忆,这么一来,她对世事纷扰众生百态,也不算一无所知。

      单纯,却很聪明。

      这是沙加从两人为数不多的攀谈中得到的结论。尽管在逝者的记忆中所见极多,可她却总能用最简单透彻甚至于毒辣的眼光看穿事情的本质。相对与为游尘土梗机关算尽之人,她便显得格外淡漠而智慧。也许,这便是她成为「雨山巫女」中的翘楚的原因吧?

      另有其强记之能,所有经史古籍,不论是多么枯燥晦涩,皆能过目成诵。这让沙加倍感意外。他自诩聪明绝顶,博闻强识更是无人能及。宁世的聪慧的确世所罕见,这不由也激起沙加好胜之心。

      二人相约“赌书”:一人报书页行数,另一人背出书上对应文字。背得出则报数者输,背错或者背漏则答题者输。二人规定,每局输者饮茶。

      最后宁世没喝多少,沙加却是被灌饱了。

      宁世赢过一次,倒是来劲了,日日都兴致勃勃拖着沙加,拿着书一起来读,还专门挑些生僻难懂的。之后便开始殷勤地烹茶。水汽蒸腾萦绕,氤氲着她苍白的脸上也有了酡红的血色,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翻手覆掌间便将茶水沏好,又端起捧于沙加之前。望着新婚妻子含笑的眉眼,沙加也只能摇头苦笑着接过描着青竹的茶盏,仰头饮尽。一边感叹自己自作自受。

      赌书消得泼茶香,却是人间夫妻最寻常的静好岁月。

      渐渐地,沙加发现宁世虽然记得多,但是对书中词句却不解。于是,此后每背一字句,沙加都逐一询问,倘若宁世答不上来,便耐心解答,加之触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可谓是用心至极。他本就学识渊博,加上辩述伶俐,听得宁世常常如痴如醉忘乎所以。然后,他就趁宁世沉思走神之际,把茶泼进了矮桌上的松树盆栽里。日子久了,那盆栽也溢出了阵阵茶香。

      宁世终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但是,她却没有明说,只是用一双幽深若潭的眸子望着他,静静地望着他,望得他不得不当面将茶喝得滴水不剩,才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听着沙加说文解字。有时候说得口干,难免喝点茶水解渴,结果算下来,沙加倒是比单纯地“赌书”,喝了更多的水。

      过了些时日,「黄泉」的暴动渐盛,两人也没了”赌书”的闲心。作为「雨山巫女」,宁世每日都开始祷告,用灵力平抚镇压「黄泉」。从起初的一两个时辰,到后来的半日、一日,有时甚至半夜都得惊醒念祷。

      开始的时候,宁世还能强打起精神读上一两本书;到后来,每每祷告之后,宁世疲惫得伏在沙加怀中沉沉睡去。沙加看不过去,在她睡着时用小宇宙帮她恢复,虽有效用,不过却是权宜之计。二人皆心知肚明,「大祭」的日子,不远了。

      又是一年雪纷纷,萧萧落木早已被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埋入了地底深处,零落成泥碾作尘。在严冬冰雪的蚕食之下,年关,又到了。年终的祭礼是宁世必须出席的场合,无论是她还是阿贞,都在为这一天悉心准备着。

      连绵的雨雪天气让冬日的黎明格外迟来。明明已到了常规起床梳洗的时间,屋外的天色还是漆黑一片。为了协助宁世上妆,阿贞不得已将所有的蜡烛都找了出来,一一点燃。

      这样的日子,沙加是不用出席的,于是竟成了最清闲的那个。想着帮二人节省时间,沙加便从阿贞手中接过了点蜡烛的活儿。烛火明晃晃地掠过人靥衣袂,暖光如春,一室充盈。黑夜红光错落交织,这样深沉的炽烈让人忽觉似曾相识,仿佛在遥远时空的尽头,他和宁世也在这样的环境中待过。

      烛影之中,他看着宁世披上华丽十二单祭服,乌发盘成繁复的发髻又被拢上金冠,最后又粉墨浓施化上了苍白的妆。沙加只觉得她这身装扮,比他们成婚之时还要繁琐几分,却又说不出的切合,仿佛她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穿着。

      待宁世完全穿戴整齐,时间已经过了不老少,可屋外的天色依然没有放明的迹象。阿贞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留他们二人在房中独处。

      沙加斜倚在矮桌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木栾子数珠,一边悠悠地饮着茶,宁世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只留给他一个缄默寂然的背影。灯火阑珊,明暗消长似幽冥森森鬼火,映照着镜影亮得模糊,光雾之中,他看不清镜中宁世的倒影。

      一泡茶慢慢被饮尽,沙加放下茶杯,在木桌上磕着轻钝的声响。有轻盈的水雾沾在杯壁绘着的墨竹上,修拔的枝节遇水成斑,仿若湘妃竹上的点点血泪。沙加看着莫名有些心躁,伸手拂去水渍。

      才一低头,身前的光线就被挡住。宁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来到他跟前,她微微颔首,垂帘望着他,白面如僵。

      沙加稍惊,认清来人后倒是弯唇一笑:“很美。”

      宁世恍若未闻,仍看着他不发一言。沙加知她必是有话要说,也不催促,只抬头迎向她的目光。对视良久,她才垂目姗姗道:“你能睁眼看看我吗?”

      “为什么?”不想她竟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他哑然失笑。

      “即使你不爱我,我也要你记住我。”清软的语气中透着不容反对的强势与决绝,她从容回答道,“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的样子,记住……”话语微微停滞,红烛游浮的光映在她粼粼的水眸中,诡谲而凄艳,“记住你曾经是我的「伴」。”

      他眉心的褶痕如同她绽开的百褶绯袴一般纹理清晰,突兀的悲哀与不祥漫上心扉。

      他何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他做了什么,让她会这样以为?他有过吗?他,有过……吗?

      恍惚间似有澎湃的黑水铺天盖地地汹涌而至,流光红隐反射若刃,凿开记忆的封禁,涌出前事无数。沙加忽觉往事不及逝水滔滔,犹可追忆。可等他再看时,却只见红烛摇光,一室宁静。

      按捺下恍若隔世的怪异错觉,沙加轻笑着向着宁世招了招手。她稍稍犹豫,还是抬步向他走去,又跪坐在他身旁。沙加扬臂,微微侧了侧身子,宁世便顺势伏在他怀中。

      两人相依相偎,抛却了时光如逝水匆匆。他的手,环在她纤细窈窕的腰身之上,股掌间所触及之处皆是袋带上华丽繁复的暗绣密纹,凹凸起伏,疏密交织,细腻中又带着些硌手的糙感。她长发垂宛如玄带,延伸披覆背脊又垂落地上招展散开,衬着翩然铺展于榻榻米上的千早长裳,如停驻在腐叶间将死的白蝶,最后一次向天空展翼。

      莫名地,他有些不忍再看。

      未特别在意纠正她的措辞,沙加拥着她,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答着:“没有必要。”指腹缓缓摩挲过她圆润的轮廓,他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声音低缓却清晰:“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宁世抬眸望向他,目光清潋,浅笑明曦若油桐初绽,带露芬芳。她微微敛容,稍稍倾身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将额角轻抵在他的肩头。他的手顺势将散下的发丝埋在她耳后,继而环住了她的肩。套在手中的木栾子数珠顺着她的衣襟垂落,与金冠的流苏垂饰缠结一处,难分难舍。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佛经箴言忽地从她口中缓缓流出,一句一偈都熟悉无比。

      沙加听后皱了皱眉,他是心性高傲之人,无论输赢都讲求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怎会拿自己熟知的经文与宁世对赌?印象中,他并未和她一起读过多少佛经,就算是宁世有意挑选,他也刻意推诿。这么算下来,宁世统共读过的,就《金刚经》、《维摩诘经》等寥寥几本罢了。

      宁世并未读过《佛说无量寿经》,这里面的句子,她是如何得知的?

      仿佛知他心事,宁世未等他发问已然回答:“这是你说的。”她又淡淡接口,“你还说过,死不是终结,只是变化的一种。”她昂首看他,目光陌生而遥远,“所以,我不会死亡,只是变成了「黄泉」而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廿捌·霋·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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