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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花月·之三 ...

  •   李嘉的夫人姓尤,是京城人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容貌才情实属寻常,唯独前朝奉如圭臬的三从四德被她参悟了个透彻,出嫁十几年来一直以夫为天,李嘉说往左,她连脚尖都不会向右偏半寸。

      这么一个女人,从小到大只懂得攀附着别人生存,如今乍一失了夫婿,自然是六神无主,连哭都哭不成调子。

      她虽然并未与李嘉软禁在一处,侥幸没被火势困扰,但仍旧备受打击,薛绮见到她的时候,她刚被侍女服侍着喝了安神汤,正呆愣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和一具会喘气的尸体也没有多少区别,发现人来,只一双眼珠稍微动了下,随即猛一抽噎,就又没了动静。

      薛绮走到床前,抄手看着她的脸。

      或许是因为生活舒心,又或者是因为没有儿女拖累,三十几岁的女人看上去仍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纵然此时悲痛欲绝,也仍无法全然抹去过去顺心遂意的日子里养成的习惯,一颦眉一转眸,都是怯弱天真的风情。

      萧涵与薛绮并肩而立,尤氏抽抽搭搭地被扶了起来,大约是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双眼含泪地抬头回望。

      薛绮才是正儿八经的刑捕司主事,但她眼中看的,却只有萧涵一人。

      这一刻,薛绮突然就明白为何在她提到要来见尤氏的时候,陈符与小柳都露出那种嫌恶又毛骨悚然的表情了,她便不由自主地哼出一声冷笑来,心里对于未亡人的那点同情怜悯顿时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她心念一转,扯扯嘴角,尖刻地问道:“尤氏,没有男人你是不是就活不下去了?”

      尤氏大惊,浑身都气得抖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向薛绮,嘶声控诉:“你!你怎么能……妾身夫君刚刚……你竟这般羞辱……我,我以后可怎么活……”她半天说不明白一句话,身子已哆嗦成了一片风中落叶,豆大的泪珠顺着惨白面颊扑簌簌往下掉,端的是我见犹怜。

      可惜薛绮最烦这种腻腻歪歪的货色,闻言面不改色,冷冷道:“是羞辱么?我倒觉得是实话。你从出生到现在,可有一件事是凭着自己本心做的?又可有一样东西不是男人施舍给你的?在你眼里,男人是天生的强者、主人,而你,或者在你眼中的所有女子,不过是跟在男人后面摇尾乞怜的哈巴狗罢了。”

      尤氏呜呜咽咽的哭声陡然一滞。

      薛绮说道:“你渴望有更强大的存在来怜惜你,庇护你,抚慰你,把自己放到弱者的地位上,让你觉得安全而轻松,对不对?”

      “你!”
      尤氏断下来的哭声居然没有再续上,猛地扬头,拿一双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瞪视对方。

      薛绮无动于衷,再次问:“我说得对不对?”

      她表情冷漠,目光咄咄逼人,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纵容或忍让,尤氏莫名地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裳扔到了大庭广众之中,任人品评打量,她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叫道:“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有那么多女人都是这样活着的!”

      她抱紧了双臂,大声哭道:“女人本来就不该抛头露面,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恪守妇道难道还错了吗!”

      尤氏越说越委屈,索性蒙脸大哭起来。

      薛绮却笑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也时常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点笑模样了,但此时的笑容看起来却十分冰冷古怪,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

      她轻声说:“李嘉一定很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罢?”

      尤氏的号哭戛然而止。

      她的脸仍埋在被子上,却再没有丁点声音传出来,单薄的脊背弓出一道防备的弧度,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吓人。

      薛绮停顿了片刻,淡然道:“人情有相似。我这些年不知见到了多少在天灾人祸中失去了家中顶梁柱的妇人或孩童、老人,面对官府或者旁人的询问、安抚,他们最初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都是不愿相信亲人的死亡。其中越是自身软弱无依的,便越不愿接受现实,这并非是因为心智伤损,而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要通过否认令人痛苦的事实来降低对自己的伤害罢了。”

      尤氏依旧没有出声,纤细的指节却慢慢地绷紧了,用力地抓住了厚而软的被子。

      薛绮道:“所以我忍不住好奇,你这样柔弱的女人,在并没有亲眼见到尸体的情况下,为什么会毫无抗拒地接受了夫君横死的事实,甚至连一点怀疑或侥幸的心理都没有呢?”

      尤氏无法回答,只是将全身都绷得更紧,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出抵抗与戒备的气息。

      然而也无需她回答,薛绮话音刚落,萧涵就已经配合地给出了最合理的答案。他清清淡淡地勾起了个笑容,语气笃定:“阿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所说的,通常只在亲人横死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如若死亡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譬如此人缠绵病榻已久,那么当死讯传来的时候,便不会觉得难以置信了。”

      薛绮一怔,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当然不可能“不知其二”,但一错眼对上对方狡黠的目光,她便心下了然,于是也不再坚持,反而话锋一转,佩服道:“原来如此!”

      随后又问:“那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位尤夫人早就知道李嘉做下了要命的勾当?——对了,方才我说李嘉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她的反应那么强烈,莫非是知晓李嘉不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又或是,曾因厌恶憎恨而杀死过什么样的女人?”

      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仅仅出于合理的猜测,若尤氏抵死不认,也无人能够强迫。甚至,就算她承认了自己早知李嘉罪行,有司也不能因此治她的罪,毕竟亲亲相隐之条已计入律法,数朝以来,但凡不是谋逆谋反等大罪,为奴为妻为晚辈者主动告发主人尊长,才要为千夫所指。

      但偏偏在这时,萧涵又开口了:“自然如此。尤夫人倒是情深义重,可惜李嘉已死,她再怎么为其隐瞒,李嘉也不知道了,更没法为她铺好后路,可怜她一介女流,先丧夫,又得罪官府,日后只怕……”

      他说到这,突兀地止住了声音,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

      尤氏的颤抖一下子中断了。

      “走罢。”萧涵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揽过薛绮的肩膀,转过身去。

      两人便慢慢地往外走,正要出门之际,萧涵似是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幽深的眼眸中含着一丝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惋惜,又因为高高在上而显出了些许轻蔑。

      尤氏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埋头痛哭,但头顶传来的那声叹息实在太过深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直刺进人的心里,她不由自主地抬了头,正好对上对方回头看过来的那一眼。

      她心头猛地一跳。

      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脑中尖利地叫喊——他在骗你!他们都是一伙的,怎么可能同情你!但立刻,又有另一个声音叫嚷起来——他骗你有什么用?案子已经破了,李嘉已经死了,难道你没看到他压根没拿你当你一回事吗!他只是在可怜你这个顽固不化的阶下囚而已!

      脑子里两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叽叽喳喳吵成一团,尤氏心烦意乱,而在这样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就尤为刺目——对她不屑一顾的隽秀男人正温柔地呵护着怀中的女子,那坚实的肩膀,有力的手臂,仿佛能替她遮挡去人世间的一切风雨,而那个曾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女人,居然也在这时露出了个像是惬意又像是挑衅的笑容。

      尤氏再也忍受不住,猝然一声尖叫。

      她甩开厚重的被子,踉踉跄跄地奔下床去,却不防绊倒了床边的一只小杌子,重重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她清楚地看见,已经迈出了门去的萧涵再一次回过头来,眼中的怜悯比之前更加明显,却是一样的爱莫能助。

      在膝盖与手肘碎裂般的剧痛中,尤氏终于真切地意识到,她的丈夫是真的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为自己支撑起一片天地了。

      她确实早已预想过李嘉失手被抓的场景,也想过他可能被关押、处斩,因此在得知他的死讯时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解脱感,可到了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薛绮说的也是对的,无论她怎样在心中一遍遍预演,但到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一样的不愿接受现实。

      这种认知让她突然生出一阵恐慌,心脏像是骤然从高空坠落,忍不住又惊呼一声,随即惊醒过来,仓惶叫道:“别走!”

      门口的两人一齐疑惑地看过来。

      阳光擦着两人的身体照射进幽暗的房中,明亮的光芒之下,两道轮廓外侧泛起一层虚影,让匍匐在地的尤氏生出一种自身渺小无比的错觉,她虽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却来不及多想——正如对方所说,她已经没有了夫君,若是再开罪了官府,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这个念头让尤氏如坠冰窟,侍女前来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她不敢再拖延,就这么伏在地上哭道:“我说!两位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说,只求大人救我一命,我不想死啊……”

      静默良久。

      时间仿佛被沉默拉长了几倍,每一次呼吸都漫长得让人难以忍受,尤氏觉得自己分明像是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人。

      终于,薛绮说话了,不再尖刻,反而平静诚恳:“谁说要你去死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刑捕司什么时候亏待过倾力相助的证人呢!夫人说是不是?”

      尤氏猛抽一口气:“对!我是证人!我是证人哪!”

      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己未卜的前途带来一点光亮。

      萧涵揽住薛绮的腰,将她带到身后,温声吩咐侍女:“去把夫人扶起来,帮她净面。”

      他的声音很轻,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尤氏半辈子都视男人为强者,那么他就如她所愿来扮演这个高高在上的赐予者又有何妨。

      尤氏像是被说服了,没有再反抗。

      片刻之后,萧涵拣了张舒服的椅子坐下,姿态放松地倚靠在椅背上,淡淡笑道:“夫人有什么想说的?”

      尤氏愣了一愣,好似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了一会,正想试探一句,却见萧涵面色倏地凉了下来,漫声道:“看来夫人还是有所顾忌,既如此,那就算了。”

      说着,就要起身。

      尤氏骇然,连忙叫道:“大人!大人息怒!我这就说!”

      萧涵顿了顿,审视地盯着她的眼睛,表情依旧平静温和,却莫名地让她连大气也不敢喘,就好像……尤氏忽然想到,就好像她的丈夫每一次深夜归来的时候一样。

      她不受控制地开始了颤抖,结结巴巴的字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终于从她口中流泻出来。

      ……

      “哦?这么说来,李嘉从没亲口告诉过你,他就是‘惜花客’一案的凶手,一切都是你自己猜的?”萧涵歪了歪头,双手交叉,修长好看的十指上隐约交错着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

      尤氏不敢再看,慌忙低下脑袋。

      好一会,她才干巴巴地回答:“是……但是每次有人死的时候,他、他都不在家中……还有,还有……”

      “嗯?”
      萧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尤氏嘴唇咬得发白,沉默良久,终于破釜沉舟般鼓足了勇气:“就像大人推测的那样,他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花月·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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