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花月·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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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两个字一入耳，薛绮好悬没憋住咳嗽出来。
萧涵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幸好尤氏一味低着头，并没有瞧见。
“既如此，我就来捋顺一遍案情，夫人来听听可有不足之处。”萧涵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给生生憋了回去，与薛绮飞快地对视一眼，如此说道。
他清了清嗓子：“李嘉出身宗室，但父辈私德不修累及后辈，加上他身患难以启程的隐疾，种种原因累加之下，使他自卑又敏感而且自尊过于强烈，也正因此，十六年前在春宴上与马萍产生口角，被其无意间戳中了痛处之后，他多年积攒下来的愤怒便猝然爆发出来，利用在京兆府任职之便绑架并杀害了马萍。在这之后，或许是因为畏惧，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缘由，他平静了将近两年，但事有不巧，十四年前的春天，同样也是在一场宴会之中，广平伯侄女刘冰与友人的私下言语被李嘉听到，因自卑感作祟，原本与他无关的一句话却被他误认为是对自己的嘲讽，相似年纪的女子、同样的情境，这一切都令他回想起第一次杀人的快感，因此宴后，他开始尾随刘冰。”
尤氏听得呆住了，泪痕未干的脸上一片空白，像是粗糙而拙劣的雕像。
萧涵并不在意她的反应，仍继续道：“但这一次，他学得更加聪明，没有贸然下手，而是摸清了刘冰的出行习惯，并且私下接触并买通了刘冰的一名贴身侍女，在刘冰母女夜宿静云庵时为他开门，以便他实施犯罪——当然，这个侍女也没能逃过一死。”
说到这，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地问：“尤夫人，不知这一段旧事，你听着可觉得耳熟？”
尤氏下意识地一哆嗦，讷讷重复：“……耳熟？”
萧涵微笑道：“因误会生出杀意，摸清受害者的生活习惯，买通婢女为犯罪创造条件……一个多月前，庞小娘子不也是这么死的么？对了，说起来，她住在僻静的水阁这件事，最初还是你告诉李嘉的，莫非夫人不记得了？”
“庞小娘子”四个字一入耳，尤氏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像是被人迎面痛击一拳似的，猛地向后仰身，狼狈地坐到了地上。
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之前或新或旧的受害者，在她听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命运悲惨的倒霉鬼而已，比起有血有肉的人，她们更像是浮在纸上的几笔墨迹，就算明知她们是死于自己的丈夫手中，却始终生不出什么实在感，唯独庞秀容，她见过她，和她说过话，看她毫无防备地欢笑与忧愁过，直到今日，那些清脆而柔软的语声仍似乎萦绕在耳边。
可她已经死了。
剥皮剜眼，满身血污。
尤氏再也承受不住，她双手用力抱住脑袋，疯狂地来回摇晃，好像这样就能将那些令人恐惧更令人不愿回忆的场景全都从记忆里甩出去一般。
火候差不多了，萧涵也没打算真把人逼疯了，便见好就收，轻描淡写地将其余的十余名受害者的遭遇融于简略的概括之中，最后问道：“除了这些，夫人可还知道其他的受害者？”
尤氏像是失了魂，呆呆地坐在原地，好半晌才缓慢地摇了摇头，两行泪水从她眼中淌下，冲花了残妆。
萧涵毫不动容，看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根草，目光平静而冷漠，知道确认了所有的死者之后，他才转过头，冲薛绮得意地眨了下眼，抿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薛绮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修长的手指却穿过椅背的镂空，在他背上轻轻挠了几下。
指尖落在背上，柔软的触感却像是直接传到了心里，萧涵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但耳朵却开始泛上了一点红色。
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涟漪强压下去，换回了淡漠的语气：“也就是说，夫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提供给我们的？”
尤氏还在呆着，闻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就发觉了不对，慌忙又开始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不，我有，我有能说的！大人别走，我真的还有内情禀告！”
“哦？”萧涵停下了起身的举动，重新坐了回去，他慵懒地半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讽，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那就说来听听。”
“是……是京中的人！”
尤氏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薛绮心头一紧。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视线的交汇，所有人都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又像是都在仔细权衡着这一句话的重量，等着最沉不住气的人先开口亮出底牌。
显而易见，萧涵是不着急的，他的姿态悠然而沉稳，并没再提什么要离开的话头——这个时候谁都知道牵连到京中高官的必不会是小事，戏演得过了，反倒容易露出破绽。略等了一会，他弯了弯嘴角，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茶是他们来之前刚刚泡好的，此时正适宜入口，他举起杯子，盯着里面展开的茶叶看了片刻，慢慢地啜了一点，轻声笑道：“明前的龙井，很好。”
确实很好，甚至好得有些过了，并不是一个破落的宗室远枝或北地县令所能用得起的东西。
萧涵没有把话说尽，只随口赞叹了一句，便专心地品起茶来。
薛绮这辈子就和风雅或者附庸风雅都搭不上边，明前百金难求的香茗与路边三文钱一大碗的粗茶汤，在她嘴里都是一个滋味，所以在这个时候，她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只是笑了笑，并未搭话，平静的脸上尽显高深莫测。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一次的安静，比起不久之前的那一次要更加难熬，也更令人忐忑，唯独好在这种忐忑仅仅是对尤氏一个人而言。
一杯茶水很快见了底，吸饱了水的茶叶在杯底舒展着，碧绿而柔软，鲜嫩得十分可爱。
萧涵眉目微敛，将杯子轻轻顿在桌上。
“笃”的一声脆响。
声音并不重，却像是猝不及防地扎进人心里的尖刺。
尤氏猛地抖了一下。
她僵硬地抬起脸来，头颅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强行牵起来的，与脖子勾出一道古怪的弧度，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细微地抖动着，连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抽了起来。
她的声音紧绷，似乎随时都会裂开：“是祝家……”
尤氏重重吞咽了一口唾沫，但嗓音仍是干的，细微的气流声随着话语喷出来，带着一种可笑的尖锐，但这个时候，无论是萧涵还是薛绮，却都没有一点想要笑的意思。
两人沉默着，谨慎地控制着每一丝表情，听她破罐子破摔地尖声叫道：“就是祝家！夫……不，李嘉说过，帮他把两年前的案子压下去的是京中的大人物！庞太守死的时候，他要送的那封信是给齐铭的——他说什么同年之谊，我才不信！那齐铭不就是祝尧臣的女婿？官场上还有什么比父子翁婿还亲的，李嘉没法直接传信给祝尧臣，当然就只能通过齐铭了！对，对！就是他！那个大人物一定就是祝尧臣！他仗着有个做皇后的女儿，一手遮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就是这么回事！”
越说，尤氏的语气越坚定，像是被自己说服了似的，最初的些许犹疑早已不见，到了最后几乎只剩下近乎疯癫的尖叫声。
而这尖叫声在挑到了最高时，突然定住，让人疑心有谁掐住了她的脖子。
尤氏瞪大了眼睛，颤抖的四肢慢慢蜷紧，发泄过后，只剩下虚弱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们……我什么都说了，你们得帮我……对，你们一定得帮我！祝尧臣如果知道是我指认了他，他肯定会找人杀了我，你们说过，我要是说了，刑捕司就会……”
她语无伦次，一句话颠三倒四地重复好几遍。薛绮怜悯却又轻蔑地看着这被自己的臆想吓破了胆的女人，刚要说话，却又想起了什么，悄悄戳了萧涵一下——想要安抚尤氏，男人的话总是更好用一点。
可惜萧涵从不是怜香惜玉的君子，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淡淡问道：“你什么都说了？怎么我听到的就只有几句不尽不实的可笑指控？”
尤氏愣了。
“我……”她嘴唇嚅动，脸上的表情扭曲，“我说的是真的……李嘉背后真的有人，他、他死了，没用了，肯定会有人来杀我灭口，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们得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萧涵嗤笑一声，自言自语：“哦？果然没用了。”话音方落，温润谦和的神色在一瞬间消失得彻彻底底，像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他站起身来，不发一言，自然而然地牵着薛绮的手便往外走。
尤氏猛抽一口气：“你、你说过的！”
萧涵脚步顿在门边，微微偏过头，讥讽地勾起嘴角：“我骗你的。”
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花月·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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