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影落潇湘

4、Chapter4

　　周末照例是林烟回家的日子。
　　学校在城北，她家在城南，穿城而过十几公里的路程，虽说不是很远，但在上下班高峰时期，无异于漫漫长征路。
　　林烟不愿意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堵车事业中，而且对她来说，好不容易才逃出牢笼，告别了暗无天日的中学时代，从此开始享受无拘无束的伊甸园生活，那么改变一下生活节奏，切实地融入校园生活，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她平时都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才回家陪伴父母。
　　顺河小路两旁是老旧的尖顶民房，房顶上古老的瓦片层层叠叠，落在瓦片上的树叶斑驳，尘土附在上面，已经看不出颜色，接近百年的房龄让这片低矮的房屋在这座城市里显得格格不入。
　　林烟的脚步在远远地听见吵闹声时停顿下来。
　　屋里一定在上演熟悉的犹如影片回放的剧情。在外工作的父亲每月会回来休假几天，这几天一定是鸡犬不宁。
　　父亲工作压力大，却不会自我纾解，每每回到家中，喝了酒，便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偏偏酒醒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林烟经常看见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坐在木盆边搓洗父亲换下来的衣服。
　　“林烟，叔叔阿姨吵了好一会儿了。”阮晓晓走过来，她家就在几步以外的街对面，林烟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家门边的街沿上支了个活动桌做功课。街坊邻居对周而复始的闹剧已经习以为常，街巷的喧闹声早已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嗯，知道了，谢谢你。”林烟心情低落。阮晓晓拉着她的手，使劲握了一下，好像是安慰，也像是在鼓励。林烟很感激她，一直以来，晓晓都是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对她的事情也是一清二楚。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林烟推门进去，父亲正气势汹汹对母亲吼：“我早就想离婚了，要不是想到林烟还在读书，我早就提出离婚了……”
　　林烟的胃猛地一抽，一股烧灼感蔓延开来。
　　她皱皱眉，走上前，母亲正满脸泪水无措地站在房屋中间，父亲借着酒劲，还在不停地咆哮：“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早就看穿了。离婚！你等着，林烟一毕业我就离婚！”
　　林烟咬紧牙关，胸腔剧烈起伏，听到这些她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父亲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言语间把自己和母亲归成一类，放在他的对立面，她们做了什么值得他生气的事吗？这个时候的他，林烟只想归结为四个字：不可理喻！最可笑的是，外表强悍内心怯弱的他，居然把自己作为不愿离婚的借口。
　　不屑、委屈、愤怒，各种情绪揉在一起，让她有一种不愿再忍受的冲动。直直地盯着父亲，半晌，她终于重重地开口：“请你！不要把我当作你不肯离婚的借口！如果你真想离婚，完全不必考虑我，明天你就可以去办手续！”她有些激动起来，“你以为你不离婚是为我好？你以为你不离婚就是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你以为你是在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样就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爸爸？”
　　林烟索性放开来，质问道：“你在自以为自己很伟大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看到你们一见面就吵架？有没有问过我是否需要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家？你在外面辛苦工作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是谁在同样辛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你在喝了酒恣意发泄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会伤害到你最亲的亲人？”
　　林烟伸出手指着母亲，继续对他吼：“你有没有看到过妈妈的眼泪？你有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行为？如果你还能自私地认为，你穿着妈妈给你洗净的衣服，吃着妈妈给你做好的饭菜，喝着妈妈给你泡好的酒，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你要离婚！那么，我支持你！明天我就陪你和妈妈去办手续，去满足你想要离婚的愿望！否则，就请你收起你的喧嚣，回到你的房间里去睡你的安稳觉！等你酒醒以后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再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有底气说你要离婚！”
　　父亲定定地望着林烟，半醉半醒中还有些震惊，却已经偃旗息鼓，不敢说话。母亲早已哭成泪人，坐在沙发里半倚着扶手，从小接受传统教育的她，一向遵循贤妻良母的准则，受了受屈也从来不说，只会默默地哭。
　　林烟看着他们，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甚至无力于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一眼，轻轻地说：“我先去睡了。”
　　林烟掩上房门，胃烧灼得更厉害了，轻浅的呼吸都会加重胃部的疼痛，她弯下腰，用手抵住胃，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一些痛楚。浓浓的哀伤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地挤进身体，将她紧紧包裹。
　　童年的自己，也曾经快乐无忧，也曾是一朵含苞的祖国花朵，生在阳光里长在红旗下，关于童年的记忆，都可以用美好、甜蜜、幸福这类明显的褒义词来形容。
　　林烟记得那时候，自己考了好成绩拿了试卷回家，爸爸总是流露出欣慰的眼神，妈妈总是洋溢着骄傲的笑容，然后转身进厨房做一桌奖励她的饭菜，一切都在告诉她，生活是那么美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林烟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回忆。
　　家庭的温馨宁谧好像是伴随着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外地开始逐渐消失的。
　　父亲是一名国企的普通技术工人，业务熟练，勤劳肯干，经常在业务比赛中获得名次，得到过很多领导的赏识，却偏偏因为好酒，酒后又管不住嘴，应了一句酒壮怂人胆，平时不敢说的全都倒出来，无意中得罪了很多人。
　　被调往外地以后，他一直愤愤不平，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业务比自己差的人都得到了重用，自己却总是与各种机会失之交臂。不会开解自己的他，怨天尤人的情绪越来越重，于是回家发泄似乎成为了他减压的唯一途径。
　　林烟知道，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离婚，他只是想通过各种叫嚣引起别人的重视，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然而林烟并不能因此原谅他。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林烟努力喊出一声：“进来！”声音沙哑而微弱。
　　“林烟，你怎么样？没事吧？”阮晓晓走了进来，紧张地问，“胃又痛了？”
　　阮晓晓放心不下她，听到屋里没有了吵闹声，便过来看看，果然林烟又是胃痛难忍。
　　“嗯。”林烟蜷着身子，双手按住胃部，侧躺在床上，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我去给你拿药。”阮晓晓冲了出去。
　　客厅里，林烟父母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姨，您知道林烟一激动就会胃痛吗？您知道她痛得厉害的时候人都是迷糊的吗？”阮晓晓脚步不停，边说边轻车熟路地找出林烟的水杯倒上温水。
　　林烟有胃痛的毛病，随身小包和床头柜里都长期备有止痛药，阮晓晓很容易找出了药。
　　“林烟，我明天有功课要复习，下周有诊断考试，不能照顾你了。我打电话给宋佳让她明天来陪你好不好？”阮晓晓坐在床边，扶住林烟的肩膀，宋佳是林烟的同学兼好朋友她是知道的，也见过几次，“你别说话，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林烟浅浅地想，多少年了？自己从最初的震惊、惶恐，到后来的平静、淡定，再到现在的坚强、冷静，这一路的咬牙坚持，这一路的独自疗伤，这一路的环拥自己取暖。
　　人生从来就不会是风平浪静，风浪越大，越能磨练自己。林烟相信，命运赋予自己的苦痛，一定会有其它回报，比如坚强，沉稳，冷静。可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早，在自己还没有很成熟的时候。林烟咬咬牙，无论如何，该来的已经来了，自己能够选择的，只能是如何走下去。
　　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白逸晨在河边找到林烟的时候，她正坐在石阶上，盯着水面一动不动，眼神空洞而迷惘。
　　“宋佳今天有比赛，她委托我来看看你。”白逸晨轻声解释，除此以外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谢你们，我已经没事了，只是不想待在家里。”林烟双手抱膝，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我明白。”白逸晨在她身旁坐下，安静地看向河面，不再说话。
　　河水静静地流淌，在前方桥柱处突然喧嚣起来，撞在桥柱上翻起白色浪花，忽隐忽现的漩涡此起彼伏。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鱼，在水里，却无法呼吸。”林烟轻轻地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我宁愿是一条鱼，因为鱼只有七秒记忆。”
　　人能有多久的记忆？美好的记忆总是消失得特别快，那些伴随着伤痛的记忆，却能够跟随人的一生，无论怎样刻意去忘记，它总像是生了根一样，始终长在那里，不舍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