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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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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跑了,刚一踏出杭州城路过年年镖局的时候他就后悔了,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叫唤着让他回去找花满楼,逃跑并不是解决的办法,最好应该和花满楼敞开来谈谈,但另一个声音又叫嚣着赶快离开。
陆小凤恰好遇到了准备出去游山的余顷竹和刘馨彤,刘馨彤还问怎么七公子没有一同前来,正好请两位回去坐坐。又说起傅可姑娘与和樱,她们走了好些天,也不知到了岭南没有。
又是和花满楼一起,又是和樱和傅可。
陆小凤越听心里越慌得很,哪里还敢多做逗留,横竖都是一刀,索性草草地辞别了余顷竹夫妇二人勒过缰绳头也不回地就往北跑去。
他打算去万梅山庄修身养性几天,说不定西门吹雪那尊万年冰山能让他冷静冷静,降一降他周遭的火气,说不定那汪药泉能泡醒他的脑袋,让他理清那些杂乱的思绪。
策马赶了很长的一段路,陆小凤还是没有到万梅山庄,他只到了金陵。
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笙歌浓酒盈朱雀,古籍奇珍满乌衣。
肃穆庙中拜孔子,庄严院内偈贤耆,升平盛世游人醉,漫步棂星八艳奇。*
金陵是六朝古都,又是当朝顺天府的陪都,热闹的程度自然是不必多说,那悠悠帝王千秋梦,那秦淮风情繁华景,那十里长堤满烟火,那碧水灯光显波粼。
于杭州的娇秀细致,金陵的大街小巷都充斥着一种纸醉金迷的挥霍气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车水马龙,接踵而至,街上的小贩的叫卖声连绵不绝。
自太宗皇帝的迁都之后,前朝南京行省的金陵城改成了南直隶的应天府,也有的人习惯叫南京府,但更多的人还是喜欢叫金陵。金陵这个名字的历史积淀最多,也最能昭示这座府城曾经穷极一时的辉煌昌盛。
在金陵城中绕了小半圈,陆小凤走到了那家酒香最浓的酒楼,换盏楼。
这是位于金陵两条人流聚集最多的街道交界处的一家酒楼,两条街以人字形相交,换盏楼在交界处,得以三面临街,所以这家酒楼的构造很讲究。靠街的三面是它的三层酒楼,每层都有依次缩进的露台,再往里不靠街边的那一面却要高出两层,屋檐房梁门窗比之前面的三层都要精致许多。
据说换盏楼后面的两层楼能够看得见金陵玄武湖的全景,整个金陵的秦淮夜景就是在这里看的最美,自然,进得去那后两层的人非是大富即是大贵。
如此海口,想必这背后的东家不会简单,依旧是江南的地段,莫非这换盏楼也是花......打住!
陆小凤继续往里走,酒香四散,让他精神不少,这里的酒可不差,即使还是比不上百花......再次打住!
陆小凤甩了甩脑袋,清空了杂七杂八的思绪,深呼一口气,才抬脚跨进换盏楼的大门。大堂里的人可不算少,几乎是满座,有的是江湖上行走的剑士侠客,有的是书卷气息绕身的文人,当然还有,他认识不久但是很熟悉的故人。
陆小凤的目光扫过最角落的一桌上,那张桌子所在的位置是整个大堂里最不显眼的,但那里在拼酒的一个大汉和一个公子哥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连跑堂的小二都忘了去招呼陆小凤。
桌边横七竖八的堆了几个酒坛子,桌子上还放着好几坛没有开封的。
上好的三十年寒鸦春!喝酒怎么能少得了陆小凤。
陆小凤脚上一蹬,身形直直地掠了过去,众人只当是堂里过了一阵风,角落里的那桌子旁就多了一名蓝衣的公子。
没有谁看清楚他的动作,心下都暗叹这人好俊的轻功,店家小二更是如梦初醒地一抖,习惯性地扯下肩上的抹布再搭回去,然后继续招呼客人。
堂里静了几分,喝得正酣的那名大汉和公子哥也停了下来,纷纷转向陆小凤,壮汉陆小凤不认识,那公子哥他倒认识,正是不久前才辞别的墨熹微扮成的。
陆小凤笑嘻嘻地一手搭上了墨熹微的肩膀,不去理会其他人的注意,顺口就道:“小……”
墨熹微转头看见是陆小凤就意识到要坏事,急忙瞪了来人一眼,眼中满是警告。
陆小凤的笑容被瞪得僵在了脸上,看清了墨熹微的意思,火速地重新改口,道:“小公子!好巧啊,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是啊,这么巧。”墨熹微应承道,眼神这才柔和下来。
墨熹微挡开了陆小凤的手,往陆小凤耳畔靠了一些,提起手中的酒坛子挡在前面,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咬牙地问:“陆小凤,你怎么跑金陵来了?”
陆小凤来回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同样放低了声音,语调含糊不过足够墨熹微明白,“这个之后说,小姨还是先解决这几个麻烦吧。”
陆小凤拿过墨熹微手里的酒坛摆到桌上,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干笑了起来。
大汉不懂这两人其中的意思,只觉得一天内连着被人搅了两次好事很是恼怒,一会儿是个娘娘腔的小白脸,一会儿又是个怪胡子的老小子,两个人居然就在自己面前庞若无人地叙起旧来了,不收拾一顿他们就不知道“大爷”两个字怎么写。
“喂!小胡子!你哪条道上混的!三爷跟人比酒呢,你插什么话!”叫三爷的大汉一个酒碗那么大的拳头砸到了桌子上,震的桌子上的东西都离了桌面几分又落了回来。
寻常人光是见了这样一双拳头就要吓的退避三舍,可惜来的人是陆小凤。
陆小凤一手勾着酒坛的边缘在桌子上转着那坛子玩,不管三爷难看极了的脸色,“小公子你不是要同三爷比酒?你们比吧,我看着,比完了再好好叙旧。”
说完,众人就看见酒坛子里的酒好像突然活了过来,自己跑进了陆小凤的嘴里,而陆小凤分明只是坐在那里,连手都不曾动过。
三爷看着是个粗人恶霸,眼下却也明白了,来搅局的这个小胡子武功深不可测,酒量也不会差,这么耗下去吃亏的必定是自己。所以三爷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今儿喝得不尽兴”一边脚步急快地出了换盏楼,几个目睹了整个事情经过的江湖人士在堂里拍手叫好。
一出好戏唱完了,其余的酒客也都又收回了目光。
目送那三爷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墨熹微敛住笑容,冲那些侠客抱拳示意,然后摆正了衣襟平稳地坐下,换茶入杯。寒鸦春是好酒,但也不宜多喝,方才和三爷喝是要救人,现在三爷走了,也就不用再喝了。
陆小凤也抹抹嘴皮坐下,赶在墨熹微开口前抢先道:“小姨不是回家了?怎么会在这?”
墨熹微睨了他一眼,唤来跑堂的小二点了几个小菜,才不急不缓地道:“金陵锦墨园,你不知道?”
陆小凤恍然大悟,花满楼的母亲是锦墨园的二小姐,锦墨园的墨家是制香世家,墨家所制的香料闻名天下。墨熹微是花夫人的八妹,自然要住锦墨园,而这锦墨园竟然就在金陵城,“原来小姨家就在金陵,怎么花满楼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他好像在问墨熹微,又像是在问自己。
花满楼像一缕光,他自己活得坦荡安然,也能给别人带去光明温暖,他从不恶意欺瞒别人,简直比老实和尚还要老实。百花楼从不闭门,对别人有问必答,对陆小凤更是知无不言,但前提是,陆小凤问了。
从何时起,花满楼就很少再缠着自己说东说西,他以前总是很喜欢跟自己分享的。陆小凤突然发现,上一次花满楼拉着自己滔滔不绝地说道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
近来只有自己从天南地北回去,给花满楼讲述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花满楼听得很仔细,仔细得和孩子一般,他甚至会问“大漠的落日是不是真的比中原的大”,没有比花满楼更好的听众。
陆小凤忽然十分地想念起花满楼来。
举杯小酌,入喉一身愁。
陆小凤走了多久的神,墨熹微就吃了多久的东西,见陆小凤搁下了酒杯回过神来,她亦放下了筷子,笑道:“你这样子倒让我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陆小凤了。”
陆小凤两指摩挲,摸了摸他得意的胡子,说道:“四条眉毛的,当然是陆小凤。”
“既然是陆小凤,那总该告诉我,你不好好待在杭州按答应过我的话照顾小七跑金陵来作什么幺蛾子?”墨熹微不继续吃东西了,审视地盯着陆小凤,“还是说你惹恼了小七被赶出来了?”
陆小凤不假思索地回道:“花满楼又岂是会赶人的人,小姨此言无非就是为了让我说句实话。”
墨熹微捏了捏拳头,抿嘴挤出个笑容,说道:“那你还不说?”
陆小凤只好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地与墨熹微说了,于他为何跑来了金陵还是缄口不提。
墨熹微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到了和樱与傅可的事情上,大笑着称真乃天下一绝。
陆小凤见墨熹微也不抵触这事,心下堪堪地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脸上的酒窝深了几分。
“糟了!”墨熹微脸色一变,说起姑娘,她猛地想起了另一个姑娘。
为了她才不得去和三爷拼酒的姑娘,姑娘被三爷硬拉着去陪酒,墨熹微救了她。姑娘说她就住在百步外的客栈,希望墨熹微同三爷比完之后务必去见她一面。
墨熹微本来要去的,可陆小凤来了,她就忘了,现在想起来也还不算晚。
客栈是在换盏楼附近的罗雀客栈,名字叫罗雀,客栈的门槛却非但不能罗雀,几乎要被踏破,和换盏楼一样是进出人流如织,生意兴隆。
陆小凤跟着墨熹微走到罗雀客栈,客栈里果然有很多人,两人穿过大堂走向二楼去找那姑娘说的元字三号房。元字三号房就在楼梯的右手边,此时门外已经围了好些个人。
墨熹微急忙跑过去,拉住了刚从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的小二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小二跳出来的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去,被人拉住这么一问,本能地就把自己的恐惧说了出来,“姑...那姑娘死了!”说完就推开了人群逃似地下了楼,只怕是去报官了。
姑娘死了,那位元字三号房的住客死了。
她安详地趴在桌子上,已经没有了生气,桌上还放着半杯尚有余温的茶水。
陆小凤环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绕到一边看清了那姑娘的脸,整个人的身形都是一僵,半天才吐了两个字出来,“姽婳?”
墨熹微疑惑地道:“你认识她?”
陆小凤当然认得,姽婳姑娘是要陪他去塞外的姽婳姑娘,因为陆小凤的不辞而别不得已一个人返回江南,在金陵遇上了恶霸三爷,又被扮成男装出来的墨熹微救了,不过半个时辰她却已命殒于此。
喜今朝玉碎香消,魂游天国路迢迢,本是江南花魁首,奈何糜玉埋娥娇。
陆小凤惋惜美丽姑娘的逝去,但不会痛惜。
墨熹微拿了一根银针出来放到那杯子里,茶水无毒,姽婳的尸体上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她并不是被下毒致死。可她身上更找不出其他的伤痕,没有致命伤,甚至连暗器的伤口都没有,好像她就是这么死了,无缘无故。
她不会再娇滴滴地喊陆小凤“陆公子”,不会再和其他女人一样坚定地告诉陆小凤天涯海角愿与共。
陆小凤瞥见了她腰间挂着的那个锦囊,他不知是从哪位姑娘那得来顺手又送了她,就算陆小凤抛下了她一个人在边关,她还是随身带着。
陆小凤是一个不折不扣地混蛋。
“是我害了她。”墨熹微检查了一番,神色凝重,自己多日以来遭到的截杀,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
“小姨不要多想,事情没有查清,先不要妄下定论。”陆小凤安慰道,如果他没有猜错,或许会和鸣泉山庄有关。
围观的人都没有进来,他们还在门口,既想凑热闹,又怕惹祸上身。
墨熹微听到了数人上楼的脚步声,其中不乏有武功极高的人,她终于决定说道:“我要离开一趟,官府的人交给你应付,至于接下来应该去哪里,你自己很清楚。”她的语气仍旧很沉重,话音未落人已经跳出了窗子。
墨熹微刚一走,衙门的人就来了,不止是应天府的捕快,竟然是六扇门的总捕头步涯亲自带人前来。
步涯方一进门就看见了陆小凤,不做多想,抽刀向着陆小凤破面劈来。陆小凤也不躲,定定地抱手站在原地,似乎就等着那把刀劈向自己。
步涯的刀最终没有伤到陆小凤,陆小凤也还是没有移动,那把刀在离陆小凤的鼻尖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刀锋闪着寒光,映在陆小凤的眼睛里。
跟着前来的捕快被两人的这番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待两人都收势之后才迅速地封锁了现场,开始勘察。
“想不到总捕头打招呼的方式越来越独特了。”陆小凤语气轻浮地说道。
步涯收起了他的快刀疾影,正色道:“那要看跟什么人打招呼了。”
陆小凤回道:“当然是朋友。”
“不!”步涯掷力地一声。
陆小凤挑眉问道:“不什么?”
“不仅是朋友,更是故人。”步涯缓和了氛围,他只看了一眼姽婳的尸体,又道:“陆小凤,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老实地摇了摇头,非外伤非中毒,若是内伤,至少也该会有血流出才对。
步涯叹了口气,道:“你往尸体近处靠些,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陆小凤狐疑地看了步涯一眼,还是朝着姽婳靠近了两步,仅仅是两步的距离,足以让陆小凤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他大惊道:“什么人竟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不仅内力深厚,招式也诡异得紧,陆小凤先前没有接近姽婳,只有墨熹微验了茶水并且粗略地看过,现在靠近之后才发现,姽婳尸体上的温度比周围的环境都要低,应该是五脏六腑在瞬间被冰冻致死,外面看上去没有血迹也是因为血都被冻了起来。
步涯叫来了随行的仵作对姽婳的尸体进行初步的检查,等到仵作点头确认他又对陆小凤道:“不久前,京城赵家庄一夜之间被屠,四十三口人无一幸免,尸体上都没有伤痕,仵作剖尸后才发现所有人的内脏都被冰冻起来,血脉不通而亡。”顿了顿他才道,“与这位姑娘一样。”
查完现场,捕快将姽婳的尸体带回了府衙,看热闹的终究看不出个什么门道也都散了。
陆小凤与步涯出了罗雀客栈,金陵的大街小巷都喧嚣繁闹,两人却都心事重重。
陆小凤右手的食指弯曲轻轻地蹭着自己的胡子,能将人的内脏冻起来又不让表面结冰,这是怎样奇怪的功夫,江湖上竟多了这样的高手,但他为什么要去杀赵家庄满门,又为什么要杀姽婳。
所以说,步涯这次遇到的案子较之以往都更棘手,赵家庄的庄主本分经营生意,从不与人结怨,该不会有人仇杀。若是为财,赵家庄在京城绝对算不上最有钱的,况且劫财者大多数都最忌讳手上沾人血,必然不至于屠其满门。
再者凶手的手段高明,武功更不在话下,现场几乎没有线索,唯一的一点就是司空摘星曾经在案发当晚出现过在赵家庄附近。
“你怀疑老猴子?”陆小凤一挑眉毛,明知故问。
步涯也不同他见识,只道:“司空摘星是唯一可能见过凶手的人。”
结果去追司空摘星的火捕头失踪了,从杭州城准备返京的水捕头也失去了音讯,两位六扇门的二阶捕头失踪足够又引起了重视,步涯不得不亲自出来解决这次的案子。
陆小凤马上来了精神,脸上的笑意直让步涯看得背后发凉,“你一路南下到金陵,该不会要去杭州?”
步涯点头道:“不错,我是想……”
陆小凤即刻咳了一声打断了步涯的话,他可不想接着往下听,步涯去杭州能做什么,找水捕头,这只是其一,他肯定还会去找花满楼,毕竟花满楼可没少帮他的忙。
以及水火捕头接连失踪,其中一个说不定就在杭州城不见的,再加上那个似有似无的白衣人,花满楼会不会也遇到什么麻烦。
握紧了墨熹微留下的那根银针,是花满楼惯用的三寸蓊郁针,一阵担忧的浪潮顷刻将陆小凤淹没。
陆小凤不淡定了,墨熹微说的那番话真的应验了,他现在非常的清楚他接下来要去哪,不是万梅山庄,而是回杭州,他想了想装作有些不情愿地道:“行了行了,刚好我要去杭州,知道你想拜托我帮你查查,没问题!”陆小凤一拍胸脯做下保证,“你就安心留在金陵查那位姑娘的案子。”
蒙在鼓里的步涯根本不知道陆小凤才刚从杭州出来准备去万梅山庄,一听他肯帮自己这个忙,只当陆小凤开了窍肯为好朋友奔波,喊着“真是好兄弟”地就应承下来,还说着案子解决之后定要请陆小凤喝上几杯。
陆小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忽悠着总捕头,说自己答应别人的事情肯定能做到,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小了下去。
他又想起来他是押了三个月苦力在花满楼那儿的,还信誓旦旦的说过自己是个有原则的赌徒,这下好了,自砸招牌。
总该想想回去之后要怎么解释这几天的出走,陆小凤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