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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2) ...

  •   ***

      猴子们的水帘洞内别有天地,乞丐们的暗巷之外却是繁华街道。严寒才刚过,杨柳还未抽丝,却早已有姑娘们换上颜色鲜艳的薄服,言笑晏晏,步履款款,看得鸡窝头扒在暗巷口的墙上口水连连。丙乙朝他头上猛得一敲,才把他敲清醒过来,连忙掩饰说:“丙大哥!我不是……啊,这龙抄手香啊!”
      丙乙白他一眼,对旁边李四道:“看仔细了,那边萝卜陈婶和我们也算有交情,去和她说说情,看能不能给我们几个没人要的萝卜;王二,旁边九尺左右那个橘子摊——”
      “丙大哥,九尺是多远啊?”王二傻傻地问。
      丙乙惊讶得看了看王二,鸡窝头和李四见势连忙也跟着鄙视。过了片刻丙乙才道:“……橘子认得吧?等那人拖着板车走了,就赶紧过去把地上的那些橘子拣来,等捡回来了再挑掉全烂掉的——还有,不准偷吃!橘子是给金甲破皮这些小孩子解馋的,还有杨白花。要是被我看见你敢偷吃——”
      “绝对不会,丙大哥,绝对不会!”王二连忙举起双手。
      “还有,鸡窝头,你和我一起去抢白菜叶,”丙乙继续说道,“一定要眼疾手快,而且——”
      鸡窝头接道:“而且要是对方是小孩子,就让着点,是吧?”
      “丙大哥,我真不懂,是小孩子又怎么样,凭什么要我们让他们啊?”李四忿忿道。
      丙乙抬腿一踹:“你一个大汉子饿一顿又怎么了?”
      说罢抬头看天色,只见夕阳如血,大片云阴阴沉沉,却又不像是乌云。丙乙叹道:“一年国乱,一年洪涝,一年大旱。否则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乞讨!那些小孩本来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没了父母就靠自己,还是给他们一个生的机会吧!”
      王二眼中满是崇拜感动,眼睛闪亮亮地喃喃道:“丙大哥……”你太伟大了!
      却听身后周长久嘲笑道:“丙乙啊丙乙,你早上那番薯是怎么来的呀?”
      王二一听,也连忙看向丙乙,只见丙乙装出一脸笑来:“走在路上跌了一交,爬起来一看就发现脚下有几个番薯,就顺手牵来了。”
      周长久踢他一脚:“还扯什么嘴皮子,人家白菜摊都要走了!”
      丙乙一看,连忙拽起鸡窝头奔过去,口里还不忘说:“阿弥陀佛,千万别惹上那群小孩子,个个无赖不说,还都是城西的乞丐帮里的啊!……”
      王二听了这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也拖着伤心的步伐去捡橘子了。
      白菜地上无人性,乞丐之间无恩情,一片兵荒马乱中,鸡窝头突然想起什么,有些不解地问道:“丙大哥,好象……我从来没见过周哥捡菜叶什么的。”
      丙乙手中仍没有停下,淡淡道:“我们如果说了,长久自然也会来做这事,可他自己没说,就暂且别逼他了吧!”
      鸡窝头似懂非懂:“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还不是些劳什子的矜持!”丙乙大笑道。
      鸡窝头直起原本弯着的腰,笔直蹲在地上两眼看着前方发呆,许久也笑道:“既然他还不愿被奴役,不如就顺了他的心意,就当作是为自己也好罢!……哎哟!谁踩我手?”
      “就踩你手,怎的?”
      鸡窝头大怒,抬头就要骂,一看却是破皮,顿时疑惑道:“今天没轮到你呀,你来凑什么热闹?”
      破皮不屑道:“看你这傻样,现在这情形也能发呆!”又自己小声嘀咕说:“你们自己没的吃也就算了,别害的周哥也——”望见鸡窝头仍是呆滞张着嘴的脏脸,破皮一愣,住了嘴低头默默拾起菜叶。
      城西那帮小孩多,可破皮也是小孩,一上场后百无禁忌,对方一个龙爪手他就一个铁砂掌,对方一个回旋踢他就一个金刚腿,看得鸡窝头大呼过瘾,几次想加入都被丙乙拉住:“阿弥陀佛!你不怕自己一个络腮胡挤孩子堆里丢人,我还怕!赶紧趁他们蚌鹤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鸡窝头摸摸鼻子:“丙大哥,你说城西无赖,我看破皮也不赖嘛!哎哟!谁踢我屁股?——格老子的,破皮,又是你!……”
      鸡窝头连破皮的眼白都没见着,只瞅见那条刚刚拂过自己的腿又向对方阵地里一个瘦高乞儿扫去,破皮顺势又抓一把菜叶。
      只片刻工夫,这人群已轰然散去,只留下些许连经络被踩烂的菜叶残骸,还有委郁了一整个晚上的鸡窝头。

      ***

      隔天一早一群禽兽中竟是周长久最先醒来,照着惯例朝那神树撒了泡尿,拉紧裤带眼瞅着近前的河上黑漆抹乌的水面映着还没有全消隐的几颗零星,却难得没有把丙乙喊起来,倒是独自转身向隔了城的树林走去。
      已进了初春,却仍然是寒冷逼人。周长久一路搓着手走进树林,寒气愈发逼人,倒有些像刚刚过去让一干人等头疼不已的冬季。去年大旱,临到冬天自然是没有瑞雪。
      许是冻得有些发愣,周长久竟记起不知何时的一年冬天,大雪纷扬,还有些冰冷的雨水,他也是像如今一般独自走在白茫茫的山峦上。
      ……他的眼睛裸露在寒风里,雨水也像利剑一样刺了进去,风如刀割般划过他的脸,只有冰雪仍然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像是要给他披上一件衣裳。那时,他只觉得被冻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可是,他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山脚下传来欢快的民谣声,歌声微弱,和风雪一起掠过他连痛都没有感觉的耳朵。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但一双眼却慢慢地弯了起来,盛满了和冰一样冷的笑意。他想,居然走得有些倦了,不知道唱着这样歌声的少女,是不是站在有温暖炉火房子的门口,期待着来年能有好丰收。他觉得他已经走得够远,于是他像筋疲力竭的行者一样,放松的向身后的雪地躺了下去。一些仍松软的雪飞了起来,他侧头看着没有凭依胡乱飞了一阵又落下的雪花,咧了嘴角,安心的睡了……
      周长久正像陷在什么魔障里一般神情恍惚,突然就被人拍了肩膀,耳边传来有些欠揍的声音:“周哥!又想烤鹌鹑哪?”眼前最后闪过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皮肤苍白的透得出些细红血丝,薄唇紧紧抿着,眉头却有些皱,周长久有些怔怔的回想那张脸,手却不停顿的随着转身一拳砸到背后那人的脑袋:“烤鹌鹑老子早不稀罕了,正在盘算烤个金甲来吃吃!”
      那夸张的揉着乱蓬蓬脑袋的不是金甲又是谁,只见他刻意苦着张脸,声音却还是带笑,故意拖着长音道:“唉呀,不稀罕了,可惜了我和小白花刚逮到的新鲜麻雀呀——”他身旁站着正忍俊不禁的杨白花,两人手中一人一只瘦怏怏的小麻雀。
      周长久的眼一下就亮了,乐得又给金甲一个拳头:“小子,有点出息劲了,还不去把它煮了给大伙开开荤!”
      “周哥!”又传来一声有些愠怒的喊声,周长久顿时有些丧气,果然人不得不服老,年轻人起的都比他早了,金甲和杨白花就算了,怎么连破皮也偷摸的早醒了呢。“周哥!你又要把好东西让给那群猪!”
      金甲也帮腔道:“就是!有本事让他们自己去捉去!这才几两肉,全分了一人都喝不到一口带点肉味的汤,周哥,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小白花呢。”
      周长久微微笑了笑,看向杨白花,只见他白皙的脸上也带着些犹豫,于是又说:“这是你们捉到的,自然该你们自己解决了。”
      三个少年顿时傻眼了,这样没有道理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听,要是按这种道理,他们早就因为没食物衣物饿死冻死了。
      金甲气的跺了跺脚,只好说道:“好吧,周哥,这两只就全部煮汤了——可是我要是又捉了一只,你就不能管我怎么分了!”
      周长久笑得眯着眼点点头,可看在那三个少年眼里却觉得他一脸狡黠。
      破皮还想说些什么,刚想开口就被周长久飘过来的一个眼神给封了,只好闭嘴,突然又想起些什么,赶紧说道:“对了,周哥,我刚才从那边走来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挺大的书篓,看样子挺好欺负的。”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周长久顿时觉得自己被三双充满期待的眼神照的无处可躲,只好清了清嗓子,无奈问道:“确实只有他一人吗?”
      破皮顿时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也不知道平时他怎么就老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绝对是一个人,而且很眼生,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人。”
      这句话意思,就是说不像背后有人替他撑腰,又像带着些小钱,更好欺负了。
      金甲也立马从麻雀的事里回过神来,邀功似的说:“哈!正好,周哥,我做的那个‘神仙降临’还在呢!”
      连杨白花也开口道:“周哥,我和金甲又重新把它做牢固了些,保证你不会像上次那样半空从树上掉下来,还加了些树丛做掩饰呢。”
      周长久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趁现在天还未全亮,抓紧一些!金甲!”
      “哎!”金甲欢乐的应了一嗓子,一下就窜到周长久身边去了。

      ***

      杨白花指导着金甲给周长久的脸上抹些好不教人轻易辨认出来的灰土,又和破皮一起把二指宽的草绳绑在周长久身上,用衣服皱褶挡了大半,三人合力拉着绳索把周长久升到他们藏的树丛堆前那棵树上,又指挥着让无可奈何的周长久躲到树荫后,便独自跑到前方一些的另一簇树丛里蹲下,看着远处小径上慢慢走近的书生。
      眼看着那位白衣书生渐渐靠近,走过了一棵歪脖子树,杨白花从树丛里悄悄伸出三根手指头;又走过一丛杜鹃花,杨白花缩下一根手指;又走过一滩烂泥,杨白花又放下一根手指;待到经过了他藏身的那丛矮树后,杨白花捏紧了一颗拳头,轻微的挥了挥——
      “这位兄台,一大早赶路辛苦了,只是要劳烦留下一些买路财——”
      只见周长久气势汹汹站在大树一根颇为壮实的枝桠上,朗声喊道。
      果然,杨白花满意的看到方才还在埋头赶路的书生站住了脚,似乎带些迷惑的抬头望去。杨白花赶紧又挥了挥拳头,不远处草丛里的金甲和破皮看到后,赶忙开始扯动绳索。
      周长久突然从树上一跃,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扑通一声落到地面,反而像有神力一般缓缓的下降,竟像会飞一般,晨风和下降的趋势把他的衣襟吹得鼓满了风,更添一份气势。
      只听得周长久又道:“这位兄台,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毕竟也算相识一场,你也不必担心路上盘缠。只是——”
      杨白花顿时有些紧张,现在这一步才是关键,连忙朝对面张开五根手指,又捏成一颗拳头。
      “只是——”周长久微微一笑,抬起手朝一旁已被砍了大半截的树干一掌挥去!只听轰的一声,树干竟碎成了三四截,咚咚几声落到了地上,“——也希望兄台能配合一些。”
      杨白花松了口气,有些得意的看向那位书生的背影,心道,还不乖乖把钱财交出来,难道真要让我们四人冲上去恶揍一顿吗。只是他又看了一眼,有些奇道,莫不是被吓得动不了,连抖都不会了。又看向周长久,这才真的惊慌了:周哥的脸上,居然不是平时一直挂着的笑意,甚至连镇定都寻不到踪迹,好像见到鬼一样望着他只能看见背影的书生。

      ***

      周长久看清跟前十步站着的破皮口中书生的脸后,突然就像被一道响雷轰傻一般立在原地,脑中又闪过先前莫名出现的那张脸,渐渐和眼前的这一张重合了起来,甚至连皱着的眉头都一模一样,只是若细看的话,似乎有些轮廓更锐利了些。他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看着那张脸,缓缓张嘴道:“……五师傅。”
      面前这张脸,他怎么会忘记?
      他一直喊他五师傅,因为他曾经说,他是他家第五个儿子,他父母一直喊他五郎。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笑嘻嘻的对上对方冷淡的双眸,闻得到他身上清淡的药香,他心想道,唉呀,果然和泼猴他们说的一样,一脸死气沉沉。可是张嘴却说:“这位兄台,我叫周长久,不知你姓甚名甚?”
      ……
      在他都以为不会听到回答的时候,面前的少年却开口了:“涂严殊。我叫涂严殊。”
      是啊。
      这张脸,这个名字,他怎么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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