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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8章 譬如朝露(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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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萧瑟,我倚在窗边看雨水白练似的由天而注,就像人的命运,注定无可逆转。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孟德在《短歌行》中以露喻命,感慨人生短促。彼时无太多感触,现在才明个中真谛。
卓凡找了律师来见我,竟又是文森。
面对我质疑的目光,他苦笑,“安安,你并无讲明文森不可。”
我望着他,青色的胡茬微露,面容疲惫。想起他尚在医院的病儿和一团糟的婚姻,惊觉自己之前的无状。
安安,你忒地残忍。
不,我只是健忘。
那只是你的借口罢了,复仇女神已遮掩你的心智。安安,适可而止。
我摇摇头,打断两种声音在心中的神人交战,“两位请坐。不,卓凡,你毋需回避。”
“您尽管放心。做律师最重要的便是对事不对人,自当全力维护委托人的利益。”
“当你的两个委托人利益有冲突的时候呢?”我直指关键所在。
“我相信方先生不会与您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文森点明。
“间接的呢?”
“视程度而定。我将尽最大的可能维护双方的利益。”
我笑,这才是派文森来的目的吧。一个尚有正义感的律师,忠于方伊扬,又不致昧了良心置我于不顾,实是作为调解恩怨的第三方的不贰人选。
“好,我同意你作为我的代理律师。这里是我的起诉状,请过目。”
文森面色一紧,双手接过去,仔细阅读。“您要起诉方小姐?”
“上面写得很明白。”
“证据稍嫌不足。而且即便被定罪,也属从犯。若方家聘得高明律师,缴付高额保释金,总不致真的身陷囹吾。”
“我暂且可认为你不失偏颇,但不要妄图劝说我改变初衷。”
“我只想向您指明,那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
“而我只看中把有罪之人推向待定席等待审判的过程,若当真无功而返,却也对得住良心。”
文森明白再说下去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只得收起资料,“我接受您的委托,这就回去准备资料。再见!”
我起身送他,须臾,回过头来正面卓凡。“我不要你回避,正是要你明白我会怎么做。若是怨我,也是甘愿。”
“我明白。”卓凡语意苦涩。方伊莲,胁迫他成婚,幕后策划种种阴谋,又迫得卓母背上杀人罪名,实在可恶。割不断的是两人育有亲儿,共同的血脉融合,将两人的命运连为一体,无可剥离。
我不语,卓凡,我明白你的“明白”,但却不能心软。爸爸妈妈,朱珠,徐平,甚或是你我,诸人的命运因方伊莲的所作所为而推动。文森说得对,方伊莲,充其量只是一个“从犯”,正是这样才更形可恶,断难饶恕。
“孩子怎么样?”轻声问。
“还在观察期……安安,我能不能……算了,当我没说过。”卓凡吞吞吐吐,极为不安。
“你想要我放过她?依文森的分析,她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事。”
“伊莲这次是真的情绪失常,我怕会更加刺激她。”听来忧心忡忡。
我背过身,硬下心肠,“如果你要我的性命,尽管可以拿去。唯独此件事无法办到。”
“我……本不该提。”卓凡轻声说,而后良久没有声息。
我回头,发现他已离去。墙上正是父母亲的肖像,那样亲切和善地望着我,好似小时候我犯起倔脾气时纵容而了然地微笑。
安安,听从你的心行事。仿佛听到母亲在说。
人清无徒,水清无鱼。很多时候,最可贵的是难得糊涂。父亲沉稳的声音回响。
我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难道,我做错了?
连睿打来越洋电话,“安安,一切水落石出。官司了结后你来纽约可好?”
“不。”
他沉默,“你始终不肯原谅祖母。”
我不答,电话里只是细微的呼吸声。
“安安,危难时刻你可以把恩怨抛在一边,鼎力支持我。为什么现时却不能遗忘这一切?”
“人非完人,原谅我的斤斤计较。”我以自贬适时堵住他口。
良久,才听他恻然说,“是否今后非生死大难再也难见你一面?”
“明天的事,今天的话怎作得准。”
“到得新地莫忘与我联系。”
“晓得晓得。”我叠声应着,随即挂断电话。心中明白我们不会再有联系。
连氏的股份我已经划转连睿名下,过几日他便会收到律师文书。我已下定决心与过往一刀两断,首先淡出的,便是连睿和连家。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文森向法庭递交了起诉状。等待开庭审判的日子,我开始学着独立生活,没有保护者,没有追随者,喜怒哀乐,都只得一人独自品尝。
这天至律师事务所与文森研究细节,却意外地碰到连可文和一妙龄女子。
“安安,好巧!”连可文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真没想到能在此见到你。”
那女子趋前站在他身边,伸手轻挽住他的臂膊,含蓄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你好,我是可文的未婚妻,陈琪。”她自我介绍道。
我颔首微笑,并不自报家门,实因无相识必要。“何时由纽约返沪?”只是问连可文。
“昨天。对了,你近来怎样?”
我不答,目光掠过陈琪,又折回。
连可文看她一眼,待要开口。那陈琪却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立刻抢先说:“可文,我先过去,在白律师处等你。”言毕带着微笑退场。
我看着她离去的婀娜背影,笑,“眼光不错嘛,连先生。”
连可文苦笑,“我的眼光一向准,且凡事志在必得。除了你和连氏,迄今为止还未失败过。对了,为何我又从‘可文’退回到‘连先生’?”
“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点破,最后连朋友也没得做?”
连可文面色颓然,“你到底还是猜着了。”
我沉默,只是悯然望着他。奇怪,追求真相到最后,满腔恨意皆化作虚无,只余一丝淡漠。深究起来,每个人也无存心要害我父母,只是阴错阳差,命运使然。
“我无时无刻不后悔当时将匿名信转交林太。”
我依旧沉默,不置评。父母已归天国,多说无益。
“安安,你可否原谅我?若时光可以倒流……”
“连先生,做一名出色的商人足矣,你不能奢求同时做情圣。身家和爱情,许多时候二者只能择其一。”我太明白他,时光逆转,恐怕仍会如是做。
他被我说中心事,却又怔怔地望着我,像是对着可遇不可求的瑰宝,面上表情复杂。
轻叹,我本凡人一名,因不可得而变得完美,实无出众之处。“您的未婚妻在等您,我们不如就此别过。”更加客气的说辞,明白暗示过往的亲近已成往事。
踏出大楼,终于轻吁口气。原来抛却以往的人和事,远不像我想的那般简单可为。
内心深处,仍在隐隐作痛。伊扬,下一个,该会是你了吗?
文森终于通知我,案子将于两日后开庭。“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方家可能诉请延期审判,并在找精神科医生诊断方伊莲。”
“不妨事。即便诊断为精神失常,可逃脱法律的惩戒,公开的事实也足够她承受,自此无法在上流社会立足。”
“您看重这些?”
“不,方家和方伊莲看重。”
“卓先生托我向您问候。”
我默然,卓凡在骨子里仍是那种老派的好男人,绅士风度,君子品行,断不肯人前人后落下是非。纵是一生痛苦,也是绝不肯在这种情况下舍弃方伊莲,当然,那病儿也是他选择这条路的主因。方伊莲所做错事无数,唯独选夫一事上颇有眼光。卓凡,是个靠得住的丈夫,从不知“自私”两字如何书写。
突然有些寒意,双手交叠着,不经意触到手上的婚戒。摩娑着钻石的棱角,自问,安安,既打算分开,做什么还一直戴着戒指?难道你心中,竟是舍不得?
恍惚间,听到文森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件事,方先生想约您见面。”
“好。”还未及思索,便听到自己说。
原来我思念他早已超出自己想像。
又感到心中隐隐胀痛,见面之后,恐怕真成路人了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攥紧了拳头,抵在胸口。方伊扬送的钻石几乎是以其自身的棱角刺痛了我的皮肉,唤起一丝清醒意识。
安安,你只得这么做,别无选择。
我这么告诉自己,一遍遍在脑中强化。
实是怕极了会被他说服,那后果将更为痛苦。不是吗?
我在路边等他。
黑色的房车静静停在我面前,方伊扬下车,仍是黑色的开司米长大衣,一贯的沉稳。
他走过来,打开我这侧车门,请我上车。而后才自绕回去落座,对司机吩咐一声,于是车子又开动。
司机厢与后座间升起屏蔽,车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打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庆功宴后的伤心夜晚。我与方伊扬初次地异常亲近,也许,那本是个错误的开始。
“安安,你瘦了。”明明是关心的话,语气却淡然,听不出主人的真实心意。
“我的时间不多,请直奔主题。”
“今日我找你,本无特别事。”
我愕然,这才转头正眼望他,忽然笑了,“我差点忘了,自己从来也猜不中你的心思。”
“我则恰恰相反,”须臾,又说,“真正爱上一个人,才会对她的心思了然于心。”
我失笑,“你可是指责我未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这世上无爱的婚姻本比比皆是,而我们经历的事又那样多且复杂。”
“我爱你,安安。”他说,淡然的语气却像陈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真心话,不知为什么,就是相信他。借着车厢中的昏暗,泪水静静地流淌,“方伊扬,如此背景、时机,你以为示爱能解决任何事?”
“不能。”他说,须臾,“但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我转头望着窗外,“我们缘分已尽,不如静静分开,免增烦忧。”
他递给我手帕,待要拒绝,车子却猛然颠簸一下,身体随惯性倒向他怀里。熟悉的体息,温暖的胸膛,久违的安定感席卷,不自觉舒展了紧绷的身子,一时舍不得离开。
“安安……”他轻喊我的名字,慢慢俯下头来。
明白他在给我足够的时间拒绝,心中也确实这样想,无奈身不由心,整个人如抽去骨头般无力,只是在他怀中依偎着。
他压下来的那刻,我顺势闭上眼,承受着亲吻。
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只此一次,就好。
开庭前日,我心思烦乱,便照例准备去书局消磨时光。
刚出得门来,见一老妪蹲坐在地上。忙赶上前去,“老妈妈,怎么样?”
她摆摆手,表示无大碍,但分明已疼得说不出话来。我望向她脚踝,一边已肿得有另一边两倍大,“我陪您去医院可好?”
她吓得更是摆手,“不用了,我付不起医药费!”
“不要紧的,来,您忍着点。”便打车送她至医院。
挂号,就医,取药,忙完了又给付出租司机双倍车资,嘱他将老妈妈送回家。望着车子绝尘而去,才舒口气,眼角一瞥,门口“第一医院”金光闪闪几个大字,原来是方伊莲与病儿就医的医院。
本不欲庭前与方家人相见,却鬼使神差,被出租司机拉到这里。
人,有时不能不信命运。
人,有时不能不信命运。
我忍不住去看那孩子.
小小的婴孩,静静地躺在无菌室内酣睡。许是早产的缘故,略嫌瘦弱,但不掩其可爱,唇红齿白的模样,像煞了卓凡,眉宇间,又带着方伊莲的印记。
不由感叹造物主的奇妙,融合两个人的血脉,创造出崭新的生命,没什么比这更伟大。
“安安!”熟悉的声音,惊喜的语气。
我转身,是卓凡。
“你……”
“我……”
我们同时发话,又同时收音。随即我笑了,不再准备解释。人已至此,解释原因便是多余。
“孩子怎么样?”
“正在慢慢康复,医生说刀口愈合迅速。”
“是啊,新生命总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我们一起站在无菌室的玻璃窗外看那孩子,无限怜爱。
“安安,明日上庭可有人陪你?”闲话家常后,终于提到至关重要的审判。
“并无,怎么?”
卓凡正视我,眼神恢复初识的清明自若,“我怕你熬得辛苦。”
轻笑,掩不住一闪即逝的苦涩,“你倒好心,别忘了我是原告。”
他叹口气,“善人总是比恶人过得辛苦。安安,事已至此,且行且止,顺其自然。切勿多想。”
我沉默,半晌,“你不再劝我撤诉?”
他苦笑,“安安,我负你良多。上次发言已是做错,莫让我汗颜难以见家母。”
“卓伯母怎样?”问出口又后悔,卓母被判了过失杀人罪,有期徒刑十五年。
“她现在心态很好,每天颂经参佛。以往二十年从未见她如此平和安宁。”
“代我问她好。”
“一定。”须臾,卓凡又说,“有罪的人应该被惩罚,才可能得到心灵的救赎。”
笑,“你始终怕我有包袱是吗?”
他却表情严肃,“你有吗?”
我不语,须臾,正如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向他伸出手去。卓凡显然也记起,望着我,心思恍惚。
双手交握,一时间静谧无语。
我在告别,他在挽留,时间在飞逝。
终于还是我开了口,“再会,卓凡!”
怕是今后无缘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