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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8章 譬如朝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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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医院,无心返静园独处,便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中游荡。
差点撞到人,抬头致歉,不期然发现自己已来到云端大厦。
低头苦笑望着双足,天意弄人,今天要我见遍方家人。
便径直去寻方伊扬。恰逢工作会议,示意秘书不必通传,遂坐在会议室外静等。
会议时间很长。中间有人出来接电话,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刚好能看到方伊扬。几日不见,他越发清矍,心情倒像毫不受明日审判的影响,只是更加沉默。
我略偏头,换个角度打量他。最喜欢他专注于工作的神情,似永看不够。
对下属们而言,方伊扬在工作上给予其高度信任,由他们自由放任地去施展拳脚,同时又是个绝佳的倾听者,从不吝于花费时间去听他们耗费诸多心血的工作报告或市场分析等等,实是怀着成材梦在商场中打拼的白领人士心目中绝佳的上司人选。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可任由下属奴大欺主,肆意妄为。对太过张扬或急于表功的人来说,方伊扬一个眼神过去,足让人牙齿打颤,很长一段时间内谨严慎行,似换个人般。
所以无论方伊扬如何沉默,说话如何轻描淡写,却每个字重如千钧,无人敢怠慢分毫。书中写帝王家一瞥眼间睥睨众生的气势,大抵就是如此了。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掠过我,似无留意,稍后马上折回,眼光中透出欣喜。随即马上起身出来迎我,留下一干高层主管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们心中的铁面总裁大失常态,重要会议中因私事抛下他们不理。
“安安,怎么有时间来此?”
“怎么,不欢迎?”我作势要走。
“怎会,只是——我以为上次见面已是……”他声音逐渐转低至不可闻。
我望望他身后一众惊愕之余,需要重新托起下巴的下属和同僚,“伊扬,我想你最好还是先结束会议。”
方伊扬甫回过神来,折回交待几句,便重又出来,“安安,我们走。”
我由他揽住肩膀,一同向外走去,口中兀自揶揄着,“方总何时转了性子?我以为任何人不足以让你放下工作。”
他只是按下电梯按键,在自动门合上的霎那将我拉入怀中,“你从来不是‘任何人’,安安。”
密闭的空间中,我们躯体紧贴着,仿佛亲密地毫无间隙,但我知道,障碍还是存在,且无时无刻不曾远离。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刻,现实世界便又重临,失落感更甚于前。呵,我一直知道,相信方伊扬也如是。但,我们均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时光。
只管尽情享用,企图忘记时间的法则。只是我心中再清楚不过,忘记,永远比记忆更难。
遣走司机,方伊扬自驾车载我至黎南公寓。
这里不同于静园或方家,婚后我们曾小住过些时日,度过些幸福时光。
现在看来,就像小时在溪边戏水,十指抄下去,却兜不起水来,只余湿意在指间。要失去的时候,才明白之前太不懂得珍惜,任大把的时间由手指缝流过,只余下指尖残余的幸福。
方伊扬不要我动手,在厨房中忙碌,说是要做炸酱面。
便布置好餐台,在客厅中等他。厨房中叮叮当当的声响,听得我揪心,生怕他切黄瓜错切下手指,或是炸酱时被油烫伤。
他把面用托盘端出来的时候,我失手打破了酒杯。
哑然失笑之余,终明白什么是关心则乱。
这就是母亲口中平凡的幸福吧,不中亦不远矣。
只是可惜,刚刚彻悟,便不得不放手。
许是老天设下的局,待我等性情中人来钻。世间本不是事事圆满。
我如是想着,安慰自己。
既然只有一夜的幸福,为什么还任悲伤袭倒?
我假装中了迷药,遗忘过往。
当然,药效仅只一夜。
六必居的甜面酱,肉沫中六成瘦、四成肥,一只番茄,一颗新鲜洋葱,炸出喷香的酱来,菜码有青黄豆、胡萝卜丝、黄瓜丝、豆芽菜、青菜段等,另有珍珠西红柿一碟,海米紫菜汤一钵。菜色虽简单,却看得我食指大动。
“伊扬,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先别夸,尝过了再说。”他一点不显骄色,反倒惴惴。
我笑,知他首次洗手作羹汤,轻声道,“毋论味道如何,我已知足,伊扬。”
便坐下与他相对而食,味道居然不坏。
吃得开心起来,便问他,“怎么想起学炸酱面?”
他笑,闷头吃面,并不答腔。
我也不再问,放下筷子喝汤。汤味鲜美、清爽,瞬时涤醒了记忆。还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我对他笑谈,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心爱的男人能捧上一碗亲手做的炸酱面。
原来他一直记得。
“安安,怎么了?味道不对?”他望着我,担心的样子。
笑,隐下喉头的哽咽,只是大口喝着汤。
“小心,别呛着。”
我大大的咳了一口,眼中却溢出隐忍的泪,却怪他,“都是你!”
他不语,默认,只是微笑着递给我纸巾。
我接过,拭眼擦鼻抹口唇,暗自庆幸平日的素面朝天,不然如何禁得住此等揉搓。
饭后他坚持收拾碗筷,然后由洗碗机洗碗。
我被纵容什么事也不用做。幸福感不断加深,悲伤感也如是。也许二者本是共同体,相互依存而生。
我发现自己学会了唯心主义的劝慰,于自欺欺人方面又大进一步,真是可喜可贺。
晚间他带我去兜风,外滩的景色格外美。
华灯初上,夜上海,已来临。
携手漫步在河堤,说不出的闲适安逸。
夜风微凉,方伊扬的外套助我御寒。双手被包裹在温暖的大掌里,小步伐由他调整大步伐配合着。如此情境,一生一次,已是足矣。
“伊扬,明天……”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上,“今天莫理明天事。”
“嗯。”我便将头重新靠在他肩膀,无限顺从。
“安安,只有我和你,这样多好。”许久,他轻叹。
“少时或许很向往,岁月更迭,情谊不变。每日均是晨钟暮鼓,相看两不厌。”
“又说傻话,你还很年轻。”
“不。我宁愿大几岁与你匹配,事实上也却是如此。”
他沉默,须臾,“安安,原谅我,没能予你全然保护。”
“呵,伊扬,若每个丈夫如你般自责,世上少几多怨偶。”
“安安,你可相信,我情愿用所拥有的一切换回事情重新来过。”
我微笑,略侧过头望着他。黑暗中,眸子的精光却看得真切。
“我们俱是凡人,如何反串上帝的角色?”
他攫紧我,万分不舍。
轻扶其前臂,“一生漫长,很多事情在记忆中臻至永恒,焉能说其不美?”
感觉到他肌肉放松,便松口气,不提防又猝然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你总是有这么多地说辞,安安。但愿你能说服我,也能说服自己。”
不再多言,任时光流逝。用心体味一切,我知道,此刻是在为将来储存记忆。
实在倦了,便回到车里,静静依偎至天明。
审判日,终于到来。
回到静园,略事调整,便匆匆换身衣服至法院。
开庭前几分钟,我紧紧抓起手袋,告诉文森要去趟洗手间。他望着我因用力过猛而发白的指关节,眼神里有同情与怜悯。“快去快回。”他提醒道。
我点头,明白给法官和陪审团一个守时好印象至关重要。
洗手间的镜子前,我仔细打量着自己。深蓝色的及膝裙,白色上衣,剪裁得极其合身,质料上乘。既不会太过花哨,引起陪审团中女成员的不满;又不会太中性化,不致引起男成员的不满。
我并不精通心理学,只是太明白这场官司的重要。
无论输赢与否,均会是影响我一生的转折点。
从镜中看到自己脸色过于苍白,便用手轻掐了掐,肌理在压力下略增红润。又取出唇膏涂上,淡淡的自然红色。
看看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可耽搁,毅然去拉洗手间的门,却禁不住手腕微颤。
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所预想的那样镇定自若,不由自嘲着,脚下却不停。
在文森身边落座的一刻,一颗心才沉稳下来。
刚好时间已至,法官宣布开庭。
看来赶早不如赶巧。
便静下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全心倾听双方律师唇枪舌剑。
方伊莲一方提供了医院的证明信,她本人并无到场,缺席审判。方家人也一个未到,想是怕媒体渲染吧。
饶是如此,记者却来了不少,且不大遵守法庭秩序,惹得法官几度举槌,大为光火。
文森做了大量细致的准备工作,证据充分,条理清晰,十分明白地将事实摆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
方伊莲的律师却也段数高超,运用逻辑怪圈将问题兜来扯去,淡化了一切与方伊莲的联系。并拿出杀手锏,精神科医生开具的诊断书,证明方伊莲一直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且现时已精神失常。他打的是人道主义同情牌,企图唤起陪审团的同情,从轻判决。
等待审判结果的间隙,文森低声同我商量,“对方企图把罪责从‘教唆’降为‘从犯’,并提出愿在经济上补偿。”
我凝视他,“用人不疑,我充分相信你,文森。”
他苦笑,“我宁愿您如同那些多疑的贵妇,那样倒会好受些。要知道,没有方先生,就没有我文森的今天。”
“那么……”
“放心,我晓得此次全权代表您的利益。”稍顷,“这也是方先生交待的。”
我沉默半响,“抱歉使你感到为难,文森。”
“不,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您最好对审判结果做好心理准备,恐怕法庭会酌情轻判。”
“你已尽力,足够了。我只重视审判的过程,已是惩罚的一部分。并不在乎结果,那并不为个人意志为转移。”
休庭时间结束,法官进来宣布,“经陪审团成员一致通过,判处被告方伊莲五年有期徒刑,但考虑到被告的身体情况,允许其暂时法外就医,缓期执行。”
法槌落下,一切已成定局。
一颗心只是淡然,并不为打赢官司而欢欣雀跃。
是非成败转成空。纵是胜者又怎样?这场战争里,本没有绝对的赢家和输家,能做到全身而退,已是最好。
忽然想起英国历史上金雀花王朝的玫瑰之争,旷日持久,几经波折,胜者固然笑到最后,背后辛酸又有谁知?
我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实因失去的已太多。
文森担心地问我,“你还好吧?”
苦笑以对,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世界之大,竟无一人能与我分享。
他递给我名片,“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有事尽管找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我犹豫一下,接过,“确有件事要麻烦你。”
“但讲无妨。”
“我走之后,请你帮忙打理静园。这里有个账号,款项足以维持静园数年的日常开支。”
“好,没问题。我允诺静园会一直保持原貌。”
“还有,周妈和园丁老张几个,老实本分。如果他们愿意可一直住在静园,薪酬不变。”
文森用欣赏的眼光望我,“您始终菩萨心肠。”
我沉默,无奈的笑。环顾四周,我能对之付出关心和爱的人,竟少得可怜。而最想付出的那个,偏偏……
文森的呼唤扯回我远走的心神,见我正视以对,他反倒踌躇,“方家可能会上诉,您预备怎样应对?”
我笑,“要做什么都由得他们,我并不是非得要方伊莲坐牢。”
文森惊诧,“既是如此,又何必……”显是察觉自己问话触及旁人隐私,甫出口又吞了回去。
我却不以为忤,轻轻地说,“我倾全力让她得到应有惩罚,便已足够。得饶人处且饶人,相信父母亲也会赞同我这样做。”
对方伊莲来讲,被推上被告席进行审判,将其恶行公诸于众,远比坐牢甚或夺去生命更为可怕,已是最大惩戒。即便上诉成功,得以减刑或免去牢狱之灾,那又怎样?她终过不了自己那关,自惩其罪衍。
“谢谢。”文森感激我对他的信任。“很高兴您把我当作朋友。”、
我摇头,见他不解,于是说:“很遗憾,我十分希望但不能。”
“为什么?”
我不答,脑中又浮现方伊扬的影像,沉默宁静的眸子,淡定从容的神情,权握天下的气势与自信。望着我的时候,热情的目光似要将人融化。
文森见我飘忽不定的神情,恍然大悟。“我真是糊涂。”他轻声道。
我向他告别,转身离开。
忘记永远比记忆更难。既然选择了遗忘,必将抛却所有与之相关的人或物。即便如此,我仍不确定,此生能否忘却方伊扬。
行囊简单,一只皮箧便囊括所有。
文森要来送行,为我婉拒。“您真的想清楚了,不给大家告别的机会?”
我沉默,世上与我有牵绊的人本已不多,而无论是卓凡还是方伊扬,都不适合再见面。“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字,烦你交与伊扬。”
文森欲语还休,我续道,“到得彼邦我会告诉你联络方式,可将离婚证书邮寄给我。”
不再多言。英伦雾都固然引人,却不是仓促成行的理由。平生第一次,我在逃避,只怕再也难捱夜深独处时的彷徨空洞。伊扬,伊扬,我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却偏偏要在此刻做出取舍。
如此看来,相见争如初不见。
但伊扬,你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是不是?所以才在我对你猜疑、误会的时候毫不解释,任由事态发展。
我真傻,对不对?是非恩怨禁不住岁月磨合,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做什么为此远离,上演一出生亦相隔的戏码?若是方伊莲尚神智清醒,必定冷哼一声:“假惺惺,故作清高。到头来还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话没错,外人看来确实如此。
但我知道你是明白我的。纵为势分黑白的执念所苦,终还是铁了心肠不回头。
我可以原谅,却永不能忘记。
许是天性使然,却终使我们的命运无可逆转。
但却不得不承认,你已盘踞在我内心深处,再也无人能够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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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行文阻滞,实在是发现自己没什么当后妈的资质,一颗心跟着笔下的人物揪着.但若要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免有违玫瑰之争的主旨.各位一起陪我走到今天的JM,请给予我你们宝贵的建议吧!真的是左右为难,怯于下笔.
江洛文大人,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文,也欣赏你写评时的直言不讳和一针见血.期待你的长评,即便是负分也绝无怨言.我想,一个作者(现在可以这么称呼自己吗?)就是应该能够正面不同的声音,特别是批评意见,虚心接受,认真琢磨,才有可能逐渐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说实话,在写文的过程中,其实越到后来越感觉自己的文字功底不足,真的还需要好好积累,磨练.
按照我预设的章节,安安要在下一章离开上海,远赴英伦,与伊扬天各一方.虽然他们不能在一起,但还是相爱的.如果大家真的强烈反对的话,我就要从此章后半段返工了......想想真是工程巨大,不过还是要声明,充分尊重大家的意愿,尽量给安安与伊扬一个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