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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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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震惊过度,开明腾身而起,不顾一切地向梁利奔了过去,居然丝毫不曾记起闪避。众影纱趁机递剑,刷刷!开明胸前衣衫应声而开,已被数道剑气划破!幸得他常年征战,内穿蜀国至宝金丝软甲,那剑虽然锋利,一时却也剌不破甲胄,但剑气仍透甲入体,直让心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伤上加伤,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身子猛然仆地而倒,胸中一口热血涌上,狂喷在地!
开明竟不后退,手中运力,长剑只在地上一顶!“吲”!有声长吟,剑身陡然弯曲,藉这一弹之力,开明忍痛挺身上迎!刷!斜空飘缈而来的一剑,开明胸口又中一击!他身子只是一晃,仍然挥剑向前,只听嚓嚓数声,开明举剑横掠,殿中飞舞的几幅纱帘被斩断飘落,堪堪裹住了前袭的两名影纱头上!那两名影纱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慌忙撕开纱帘!但开明这一突行险着,终于得以窥得空隙,剑身后剌,扑地一声,送入一名影纱的胸膛!他大叫道:“阿利!阿利!”挥剑前袭,想要逼开另外三名影纱,前去救摇梁利,但那三名影纱如影随形一般,哪里再容得他挪腾开去!
咻!便在这挪腾片刻之间,端云冰凉的青铜剑锋,如出洞的毒蛇一般,咝咝吐出的红信逼近了梁利的胸膛!他狞笑着张大了嘴巴,露出野兽将要撕裂猎物时那种嗜血的神情!开明心中一凛,自知已救援不及。倒是杜宇的左手动了一动,仿佛想要抬起来制止,但终于又颓然垂落。
蓦然有淡白的光芒一亮,仿佛是初晨的云霭飘现殿中,然而去势是如此的迅疾,在端云尚未来得及再将青铜剑递进一分前,已然是轻轻掠过了他脆弱的咽喉。一串怵目的血珠悄然滑落,也让他最后一丝笑意在嘴角永远凝固。
杜宇退后两步,面具后的瞳孔蓦然收缩,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惊恐的神情!端云身子一僵,只是晃了晃,便轰地一声颓然倒地,青铜剑远远落下,咽喉处涌出了大量的血沫,随着他努力说话时气流的翻涌,冒出一串串腥红的血泡来:“妖怪!妖……怪……”
殿中所有人,包括那垂死的端云人生最后一瞬,都看清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美丽的王后凌空飞起,层层妃黄的纱罗长衣,在暮风中飘飞不息,如山间翻涌的云海。如墨的长发散落下来,她的双臂高高举起,胁下衣衫连接之处已然碎裂,那里竟然生出一对雪白的纱翅!纱翅如烟似雾,边缘已被鲜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美的王后,然而这种美是妖异而飘缈的,令人骇怕、惊叹、却又分明而不真实。
她的周身带有那样浓重的杀气,便连那对美丽的纱翅,此时也如利剑一般,凌空悬起,隐约泛出兵甲的锐亮白光,堪堪正对着杜宇的胸膛。
影纱们惊骇交加,呆若木鸡,仿佛黑暗洞中的蝙蝠突然被暴露在朗朗的晴空下。后来也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当啷一声,失手抛下长剑!其他人如梦初醒一般,竟也纷纷抛下手中长剑,拔腿想要奔出殿去!淡白光芒陡然划过空际,刷刷几声轻响,那些早已丧失斗志的影纱立时软倒在地,僵卧不动,那致命的伤口,仍然是在最为脆弱的咽喉之上。
有无数道黑红粘稠的血液,自影纱们的咽喉里缓缓流出,如丑恶的蠕蛇一般,四下里蜿蜒开去。殿外早已察觉异常,脚步声向这边奔来,还有人一迭声地叫道:“明相!开明大人!”
开明陡然醒转,猛然举起手来,大喝道:“都不许进来!”十五年前,在郫江碧绿的清波之中,他早就见过梁利的真身。但此时再次得见,恍惚中却觉着与十五年前有些不同,心中浮起一层莫名的紧迫与恐慌。
跟随已久,卫士们自然知道,开明相的命令仿佛天上的雷霆一般,是不可违逆的。卫士们的脚步声迟疑地停在殿外,又潮水般地退了下去。他们虽然在心底惶恐不安地猜想着千万种情形,却不敢再接近宁光殿。
杜宇仰首看向那飘浮在空中的女子,神情中的畏惧之色,竟然已褪得很淡很淡,更多的反而是一种空洞的茫然。
而梁利柔和的声音,在此时的殿中幽幽响了起来:
“阿灵,我曾经杀过许多人。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善良。我杀死了端云,杀死了影纱,我还……我还割断过宫人瑾奴的喉咙。”
瑾奴!杜宇的瞳孔突然放大,如见恶鬼一般:“果然是你!你这彭国的奸……”
淡薄的暮色里,开明看见她淡淡地笑了,笑容里却是极沉极沉的悲哀:“王上,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怀疑我是彭国的奸细么?是从什么时候,王上你才开始不信任我,开始对我有了敌意?其实我一直待你都是好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呵,从两情相悦,到两生嫌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
杜宇眼前的暮色渐渐模糊,有格格的欢笑声穿越时光的迷雾,如此清晰地响起在他的耳边。
虽然厌恶江源梁氏却不得不虚与委蛇,但对最初入宫的梁利,很难说他的心中会没有丝毫的爱意。永远记得那个凤冠吉服的少女,在洞房中所有的人都退去,只留下他和她的时候;他有些不太自然,她却突然伸出手来,在头上一阵乱拔乱拆,把他吓了一跳。只到她将所有头上的珠钗玉珥都弄了下来,胡乱往案上葛啷啷一丢,这才对呆若木鸡的他吐了吐舌头,桀然一笑:“太沉了!颈子都差点压断啦!”
那一个羞涩而灿烂的笑容,恍若熟悉而又亲切,如同明月的光辉一般;竟连洞房里悬着的国宝——那颗璀璨夺目的南越夜明珠,都比不上她那一瞬间的笑容明亮。
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轻轻一动。那样羞涩动人的笑容,亦曾出现在另一个女子的面容上吧。
他开始尝试着与她亲近,而他登基后国内暗流涌动,也确实需要梁氏一族的大力支持。她年轻娇憨,活泼灵动,宫中到处都听得到她格格的欢笑声,使得他阴郁已久的心,已仿佛出现了一丝亮光。有的时候,他甚至在心底暗暗地庆幸:当初忍痛送走景娥,似乎尚算值得。
他想过要与她白头到老,在给她王后应有的尊荣的同时,也给了她作为丈夫的疼爱和纵容。她可怜因偷窃财物将被处死的小宫监长生,他便依言饶了其性命,还赏钱给长生母亲治病;她喜欢嬉水玩乐,他便令人专门为她清理了永安渠等十六道引江水入宫中的长渠,并在渠底铺上彩色的卵石。只要能看见她那欣喜明亮的笑容,他便觉得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
他渐渐在她的面前卸下了戒备的心负,有时还会跟她讲一点关于自己家族的事迹。她总是乖巧温顺地依偎着他,有时还给他唱歌。她的歌声清柔而宛转,带有蜀中绵软的余音,有时竟让他有了一种错觉: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所居的那所神庙,跳入了碧绿的郫江水中,听到那个依在大石边的女子,轻轻地唱起同样绵软而带有蜀音的歌谣。
直到那一天,杜宇正与梁利在后宫嬉闹,忽闻上大夫陈谟突然入宫晋见。
蜀中陈氏是名门大族,历朝以来男子多为高官贵侯,女子多选入宫为妃,先辈中甚至还有一个女子做过蚕丛氏的皇后。国人都说,可惜到鱼凫氏朝时,陈氏嫡系只有陈谟一子,没有适龄女子妙选入宫。否则新王杜宇决不会千里迢迢,自江源梁氏迎娶王后。再者,若宫中有陈氏女子为妃,则景娥未必能被立为王后,那时国相之位、甚至是新王之尊,也就未必轮得上杜宇氏了。
陈谟家世既好,人又极是伶俐,鱼凫王病重之际,他看准时势,当即投靠了当时的王后景娥;并利用家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举将杜宇推上了蜀王的宝座。因有拥立之功,自然位列上卿,所获珠玉之赐,更是以斗车为计,在国中权倾一时。
此时闻陈谟来见,他只得无奈地站起身来,出外殿相见。
梁利早闻陈谟之名,一时好奇,竟然也悄悄上前,贴在珠帘之后聆听。
陈谟出口便颇为惊人,原来他此番进宫,竟是要向杜宇求得江、锦、洛、濯、湔五邑,作为自己的封地。这五邑乃是蜀中最为富足之地,出产丰饶,向来便是国业之根本。蜀国与彭国接壤,历年互有征战。彭国兵力强悍,只是物产不足。蜀国若不是靠着这五邑的给养,苦苦支撑,只怕彭国铁骑早就长驱直入,踏平江川。如果将这五邑授人,无异于是将国之生机授予他人。
他吃了一惊,沉吟半晌,方才道:“五邑俱为重邑,昔年寡人以国相之尊,才得先王赐了一个锦邑。此时若贸然封于陈卿你,只怕国中其他大臣略有微言。昨日渔国新近贡了一对玉瓶金杖,颇为华美,陈卿你若喜欢,寡人便赐予给你。”
陈谟微微一笑,道:“王上是将微臣当作是田舍老翁,如此打发便休?”
他暗忍怒气,怫然道:“上大夫执掌国家刑典,难道不知道国家都有制度么?为人臣者岂可索求无度,谋取土地浮财?”
陈谟目光逼视不让:“王上,蜀国的土地都成为了您的,如何舍不得区区五邑呢?臣执掌国家刑典,自然知道为人臣者不可索求无度。谋财者若惩之,囚国母者不知该当何罪?谋国者不知又该当何罪?”
啪!他拍案而起,大喝道:“大胆敢尔!”陈谟亦长身而起,毫无畏惧之色,反而仰天大笑:“王上!不过五邑之争,需知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言毕竟不陛辞,径直扬长而去。
他眼望着那施施然而去的得意身影,两侧太阳穴上青筋不断暴跳,整个人却如抽去筋骨一般,再无半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