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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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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国相对而言杜宇曾经慷慨地拨了一笔银钱,重修那座山中的神庙。在重巫敬神的蜀国,这样大方的国相大人,自然得到了百姓的交口称赞。当他回去视察重新修好的辉煌神庙时,当地百姓几乎是夹道相迎,视若神灵。唯一遗憾的,是他暗中用尽人力,再也没有寻到她。
那个她。那个曾陪伴他走过一段少年梦魇时光的、在江中低低唱歌的女子。记得每次她都掩于大石背后,偷偷地看他。他记不清她的容貌,然而却总记得,水珠自她缎子般的发上滚落的模样。
她的歌声柔而缓,如枝头滴落的清露,如天际掠过的微风,让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安宁。只有这样的安宁,才能浇灭他心中日益腾腾的不安燥热的火焰。
在心头的燥热无法排遣的时候,他常常是猛地一把掀开锦被,摇醒身边熟睡的女子,咬着牙,几乎是穷凶极恶的,一次又一次地要她,丝毫不管她失声的呼痛与眼泪。直到所有的情绪与哀怒,都在最后化为低低的动人心弦的呻吟时,她才软软地从锦褥间坐起身来,伸过纤长的玉臂,从背后抱住他赤祼宽阔的肩,慵懒出声,吐气如兰:“怎么?你有心事?”
他的心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反手抱住她:“不是,我突然想要你。”
她满足而甜蜜地笑了起来,更紧地依偎到了他的怀中,宛若初恋的少女。
在漫漫的长夜里,她和他为了消磨时光,也常召来宫中的伶人歌伎,在兰萱殿中奏曲为乐。歌伎们手中执着新开的云萝花,在殿中翩翩起舞;而伶人们敲打着大小不一的石磬,悠扬地唱起楚地传来的歌曲:“凤兮凰从,翱翔青空,九霄紫宇,适彼佳侣……” 凤,凰,这都是可以翱翔于九天的神物,对于以鸟为图腾的蜀人来说,它们象征着贵族们堂皇端方的风仪。可是在淫靡的丝竹乐声中,他的耳边却常常会想起她的歌声:“愿为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她会想他的罢?在当初少年的他的心中,也曾是多么真诚地希望过,能与她一生常思常见。可那是他和她都是那么弱小,若当真在那辽远的青空中翱翔,他所需要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凤凰。在这险恶的世间,她不是可以让他扶摇直上云霄的双翼啊。
千万支金盏烛灯,将蜀宫照得亮如白昼,夜色中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云萝花馥郁的暗香。怀中的景娥盛妆华艳,恍若神仙中人。这一切看在世人的眼中,无不是富贵的极至,令人艳羡。却不知在那副尊贵而志满的外貌下,有一颗孤独的心,正在暗暗地呼喊和哭泣。
思及其时,杜宇只觉心如刀绞,他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后来我终于取代鱼凫氏,登基为王。因为我刚刚继位,不能没有强力的部族支持,所以我娶了你!表妹,可是我没有放过你的父亲!入蜀十五年,你从来没有回过一次江源,你倒也没有要求过回去,不过要求了我也不会允许。江源还有你什么亲族呢?表妹?这些年来,江源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你的父亲年老骑猎,不慎坠马而死,你的母亲忧伤过度而亡。你的哥哥虽然是江源王指定的继承人,却不慎得了一种怪病也死了。最后只得由我出面,指定你们族中旁支的男子来继承。江源,已经没有你真正的亲人了。”
梁利平静地擦去了眼泪,淡淡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应该是你派人害死的吧?”杜宇冷笑一声,并不回答。梁利点了点头,她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令得杜宇心中一凛,在那一刹那间,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命运展开了它那令人恐惧的、巨大黑暗的翅膀,蓦然笼罩在了自己的头上。耳边,但闻梁利轻声道:“表哥,不,王上,他们死了,死得蹊跷。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在意。”
开明心头一炸,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梁利她……她要……
有稀薄的笑容,在梁利苍白的面庞上缓缓盛开。那笑容幽深而神秘,使得她有着一种不真实的美,宛若冰天雪地里的那株淡蓝如纱的茫茫。
她失去血色的唇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来:“不在意,因为……我不是梁利。”
杜宇一怔,随即狂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为可笑的事情,显然是不甚相信:“你不是梁利?哼,你还想要骗寡人么?你处心积虑,无非是想要捏住寡人的把柄,要挟寡人任由你为所欲为,成为我蜀国第二个景娥!”
梁利却不加理睬,她转过身子,竟然轻轻握住了开明的手。开明被她握住手掌,脸上一热,竟仿佛初恋的少年一般,忍不住心头的狂跳。杜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当真如景娥一般。”
开明听他辱及梁利,不由得心头大怒,周身血液瞬间间沸腾起来,仿佛有许多声音在心底尖锐叫喊,腥膻狂暴的感觉一直涌上鼻端舌尖!他的眼珠变得血红,刚想扑上前去,却觉得手上一紧,是梁利更紧地握住了他。她眸中的神情温柔而怜悯,仿佛许多年前第一次与他在江中相遇时一般。开明的心中一软,没来由地怒火竟然消了一半,却听梁利轻轻道:“阿灵,有一句话,我一直也没有对你说,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我若不说,你是不会去做的。”
开明疑惑地望着她,她却微微一笑,直视他的眼睛:“阿灵,这些年来杜宇迷恋修仙之道,日渐变得孤僻易怒,反倒是你为蜀国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还治好了肆虐蜀地的特大洪水。论理,你也早就该当这个蜀王了。”
她声音虽轻,对开明来说却不吝是晴空响雷,令得他失控地反手紧握住了她的纤手:“你说什么?你竟要我夺位自立么?我一直是不敢的,因为你……那么……那么你……你可愿意做我的王……”梁利纤手蓦伸,掩住了他的口唇,不让他再说下去。她的眸子中闪动着令人心碎的波光,低声道:“不行的,阿灵,不行。”
满腔希望的光焰,颓然熄灭下去,开明的心里仿佛突然浇了凉水,透凉的感觉一直沁到心里去,他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为什么?你这样善良,这样温柔,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这样……这样好……你天生就应该是这个国家的王后,他不懂得爱惜你,可是我能!我能!”梁利的手从他的唇上移开,缓缓地抚过他的面颊:“阿灵,你长大了,不再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年。会有更多的女子等着你。我是不成的,阿灵。”
杜宇瞧在眼里,却不再出声,面具下的眼洞之中,隐约流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
梁利轻轻挣脱开明的手,平静地转向杜宇:“王上,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安然地享受着鱼凫氏的江山。你明明窃走了别人的王位,还推说是因为鱼凫氏没有后人,你是不得已而成蜀王的。大臣们为了荣华富贵,违心地为你举办所谓的禅让仪式,而普天下的臣民们,也都把你当作一个乱世中挺身而出的圣人,以为你是不得已而以臣谋主位。”
杜宇冷笑道:“鱼凫王年老无用,那么多后宫的妃嫔,却只有景娥一个人生了儿子。可惜这个儿子不满两岁便已夭折了,天要绝他,我有什么办法?”
梁利话头一转,道:“可是天道轮回,自有因果。陈谟、瑾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王上的心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过恐惧么?”
杜宇脸色遽变,掌中青铜剑突然当空一斩,厉声叫道:“杀!杀!杀!”云白纱帘无风自动,高高飘起,帘后突然跃出四条轻烟一般的影子,掠空而过,直向梁利和开明二人扑来,卷起一阵清冷剌骨的剑风!
开明目光一冷,脱口而出道:“影纱!”护剑脱鞘而出,龙吟声中,反向那几道影子迎去!呛呛当当,剑刃相交,只在电闪石火之间,便溅起一连串银色的火花!
剑身剧震,开明趁势后退,只觉手臂酸麻,几不能举。待要出口呼来卫士,但才深吸一口气时,胸口却一阵翻涌,仿佛有血腥的气息涌上喉头,一时竟然几乎难以呼吸!心中不由得惊骇莫名:这些影纱,非但是武技高明,便是所持宝剑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自己的护剑名为清若,本是蜀中名器,平时斩金断铁如切腐竹,此时交锋,竟然未能伤到影纱们宝剑一个缺口!影纱之名,果然不虚!
据说影纱是历代蜀王的贴身护驾,但却向来不出现在近卫队中。他们远离常人视线,不明身份,在蜀王身边如影随形,如纱隐遁,故此而得名影纱。开明自入蜀以来,虽然身居高位,却从未见过影纱,一直当那是一个遥远而不实的传说罢了。此次一路畅通无阻攻进深宫,更是将这种说法抛诸脑后,故才胆敢与梁利两人入内,让众卫士守于殿外。谁知影纱竟是藏于杜宇身后纱帘之中,突然拔剑进攻,竟杀了他个措手不及!此时心胸烦闷,定然方才已被影纱剑气侵入,只怕是受伤不轻。
影纱们岂容他有丝毫喘息之际?猱身上前,剑光如网,重又将他重重罩住!
开明剑术原也颇精,但此时以一对四,实在吃力,根本无暇分心去保护梁利,卫士们又遵照他的命令远远退开,若无呼唤,根本不会从外殿赶来,不由得心中大悔!正在此时,那伏于地上的血人般的端云,本来奄奄一息,但陡然间听闻杜宇喝叫,便宛若听见冲锋的号角一般,猛地抬起残缺的身子,嚎叫着向梁利冲了过来!
开明眼眶眦裂,大喝道:“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