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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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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凫王名为病逝,实则暴亡;鱼凫王的幼子月明,更是离奇而卒;杜宇氏并无强大氏族作为后盾,竟然能顺利登基为王;在他登基之前的半年间,所有反对此事的大臣,先后因诸般原委被贬被杀,这才肃清了最后的障碍……所有这些事情,不是他杜宇一个人做得来的,也不是一个来自楚国的王后景娥做得来的,他一定还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比如陈谟……
还有景娥……景娥名为回楚,实则被他秘密软禁在如烟阁一事,陈谟是从何处得知?还有,当初那些事情,除了陈谟,还有其他的人知道,比如景娥,比如瑾奴……
他失神地跌坐在宝座中,一只手痉挛地抓住座边锦绣的花边,直到梁利轻轻走过来,蹲在他的膝边,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摇了一摇。
他浑然未觉,喃喃道:“留不得了……陈谟、瑾奴……这些人……一个也留不得……”
她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掌心里,仿佛想要暖热他那冰一般的凉意。她的眼神无邪而清澈,映出他的若有所思。
这是他对他和她共同生活的那一段时光,最后的一个回忆。
他尚未来得及行动,毫无预兆的,这些人却一个一个地死去了。第一个死去的,便是陈谟。
陈谟的死状极惨,七窍流出黑血,他去看的时候,那些血渍早已凝固成条,远望整个脸庞上如覆爬着一只硕大的蜘蛛。得知陈谟死前曾食河豚,验尸的御医说陈谟是中了河豚之毒而亡,毒在胃肠。然而他在心里觉得奇怪:陈谟权倾朝野,自知树敌颇多,一向最有警觉。非但是身边侍从如林,便是巫师们常行的邪术妖法也不能奈何于他——陈谟室中挂有一面青铜古镜,据传是商朝旧物,曾受到仙法的祷祝,洞烛若明,能够照出所有的邪崇妖物。他听说,曾有一个妖物化作美女接近陈谟,险些得手,但还是不得不在古镜的照射下现出原形。陈谟呼人前来,那妖物慌忙逃遁,再也不敢前来害人。
至于陈谟好食河豚,国人尽知。陈家厨子自然也善为烹制,河豚有毒,不过是其内脏,除去也就罢了。便是当真未曾除尽,但陈谟进食时,都是以银器盛装,连尝食者都有三人之多,如何死去的只是陈谟一人?天下间有谁能将毒下得如此不知不觉?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毒药?
然而陈谟还是死了,在这样周密的保护下,死得如此蹊跷。
他心有不甘,命人暗中查探。终于查出该豚是郫江一个渔夫进献的,再往下查,却令人怵然心惊:那条河豚并非这个渔夫亲手捕获,而是江边有人送给他的。送豚人当时头戴竹笠,掩住面貌,但听声音当是一个女子。渔夫心中好奇,曾尾随在后,而那女子竟然跃入水中,径直向前游去。据他所说的方向,女子游去的方向,竟然是……永安渠!
永安渠!
因为梁利喜欢嬉水,一年中倒有半数日子要在水中玩耍,所以他才重疏永安渠,直通她居住的兰萱殿,使得新鲜江水在渠中循环不绝。为了担心有人自水路潜入宫中为害,他亲自命人在渠中下了一道石闸,唯王后梁利手中,才有开闸之钥。
难道说陈谟之死,竟然会是……
他如雷轰顶,半晌作声不得。
她为什么要派人杀死陈谟?难道那天她听到了陈谟的话语,听出了其中的隐情?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她到底用什么样高深莫测的办法毒死了陈谟?
那一瞬间,有无数的疑问如毒蛇一般,向他的心脏缠了过来,只缠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笑起来如此明亮如月辉一般的、令人信赖的女子,难道也如当初的景娥一般心机深沉?而他……他杜宇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鱼凫王?
她的神态一如寻常,他的表情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不问一个字。可是有猜疑的藤蔓,开始在两人之间慢慢滋生、疯狂生长,直到最后长成一堵严实的藤墙,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生生地隔绝在两个世界!
因为他加强了对她的监视,他渐渐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她常常借着嬉水的缘故,不仅是在永安渠中玩耍,甚至还跑到偏僻的荒野江边去。有人看到她遣开众人,手擎香束,跪在城外的江边喃喃自语,仿佛在悼念着什么人一般。让他的心凉透到极点的,是有一天监视的人来回报:她,去了他软禁景娥的地方——如烟阁。
幸得景娥不久即无故自杀,方才去了他心头一大隐患。
此生,该是再也没有一个,值得他全心信赖的人了罢?这帝王的长长一生,当真如被抛到冰天雪地一般,只能独自忍受那孤独的冰凉。
于是他开始冷淡她,疏远她,防备她。他心中的冰层越结越厚,终于再也难以融化。
他宠幸许多别的美人,醉心于炼药修仙;他开始憎恶她,憎恶她那明媚面貌下掩藏的心机,憎恶他所畏惧的不可知的一切。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将她赐死,一劳永逸,可是总下不了手。
直到瑾奴之死,才令他当即立断,将她也软禁在如烟阁,并在彻夜长思之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瑾奴!
他收回自己的思绪,冷冷地瞧着梁利:“你不是彭国的奸细?听说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父亲曾想将你许配给彭国的王子,只是后来恰逢寡人的提亲,而蜀的丰饶远胜彭国,你才最终成为了蜀国的王后。”
他的话语如冰如铁,句句紧逼:“寡人当年一时大意,让你听到了陈谟的那些话语。你做下那些事情,为的是要向寡人示威,告诉你们已经掌握了寡人的秘密么?你们想要挟寡人?想要挟寡人!”
梁利含泪摇了摇头,他却更冷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为何瑾奴刚刚横尸于无梁殿,彭国便递来国书,要求寡人割让玉关一带的疆土?哼,验尸人说瑾奴死于一种奇怪的兵器,那兵器薄刃尖锋,蜀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兵器!莫非你当真把寡人当作是傻瓜,你以为寡人就猜不出,你杀死瑾奴的兵器,正是传说中彭国人刚刚研成的新武器——秋刃剌!”
听到“秋刃剌”三字,梁利的神情却慢慢黯淡下来,半晌,方才幽幽道:“原来,是因为秋刃剌的缘故。王上,你认定是我与彭国人有勾结。所以你终于按捺不住,你派了人来颁旨,要尽快结束我的性命,为的是怕我跟彭国人里外勾结,重演当初鱼凫氏覆灭之祸么?”
自窗内看出去,但见残阳如血,向山峦后面缓缓落下。洁白的纱翅轻轻扇动,筛落了一地血色的光芒。
“王上,今天我来,非惧死也,而是想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关于瑾奴,关于陈谟,关于你的一切不安的秘密。”
“呵,要从哪里说起呢?说到今天的这一切,可不能不提到前太后景娥。”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时,杜宇的嘴角总是微微一动,显然对景娥这个名字,不愿听闻。
梁利恍若未见,缓缓道:“楚国望族之中,以三族最为势重,这三族也是楚国宗室,分别是景氏、昭氏和屈氏。景娥出身于楚国的望族景氏,幼时被配给昭氏的一个男子,那个男子是楚国著名的贵公子,名唤昭重,据传其风华照人,与景娥倒算得上是男才女貌。谁知那一年,蜀国的鱼凫氏取蚕丛氏而立蜀王,为稳固自己的王位,千里迢迢,派人带去蜀地最珍贵的珠宝,向楚王求得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妃。
楚王膝下孤单,没有适龄的公主,便在宗室女中挑选。谁知审视之下,唯有景娥最是出色。楚王一心要与蜀交好,也顾不得景娥已与昭重订亲,便以公主之礼,送景娥赴蜀成婚。那个瑾奴,便是自幼在楚国服侍景娥,并随之陪嫁到蜀国来的旧人。
景娥来到了蜀国,那时鱼凫王正后尚在,但因为她是楚国的公主,所以被封为王后以下最高的名号——兰妃。后来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更受到鱼凫王的宠爱,最终在正后病死后,便成为了蜀国的王后,她的儿子月明被立为太子。”
杜宇此时虽孤身一人,却并无惧色,反而冷笑一声,道:“这些虽是宫庭秘闻,但你为我蜀国王后十五年,纵然打听得到,又有什么稀罕?”
梁利并不理他,继续说下去道:“后来,鱼凫王也病死了,景娥的儿子也将满两岁,幼儿寡母,哪里懂得什么时候朝政,自然是王后抱太子垂帘,由国相监朝。王上,你那时身为国相许多年,处理起政事来,自然是井井有条哪。” 杜宇冷哼一声,没有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