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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提线木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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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承桑郁拧着眉沉默了一瞬。
片刻她才抬起头问抱琴:“你认为宁峥会这么做吗?”
抱琴跟着沉默,良久才答:“可是人心易变,何况是妖,本来就不讲道理。”
“那你呢,你讲吗?”
——承桑郁薅了一把柳条上的叶子,“或者说,我讲吗?”
“您自然是讲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妖追随您。”
承桑郁笑着摇头:“宁峥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起来,我确实是很难接受他变成了这样,对不对?”
抱琴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说这个,只是顺着她的话想下去,也确实感到惋惜,便轻声附和了一句。
“罢了,左右我也不再是妖主,妖界存亡于我而言,不重要了。”承桑郁一片一片丢掉柳叶,“来问一声,也是圆一个念想而已。”
说罢她又转头看着安静的古树:“你呢,日后何去何从?”
“我可以跟着您吗?”
承桑郁丢掉光秃秃的柳条:“我今昔不比当年,你跟着我能讨得什么好处?还不如孑然一身谁也不用管,多自在。”
抱琴立刻否认:“您方才也看到了,这些年我浑浑噩噩甚至不如一死了之——可我修为已达半仙,自戕会给此地降下天灾。我……我是求死不能啊!”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承桑郁看了眼身后枝繁叶茂的古树,无奈:“若要跟着我,你总得有个壳子的。”
抱琴也许真是精神欠佳,一时间没有听懂她话,还是等承桑郁解释说“我没什么灵力,你自己做个壳子来城西找我”之后才恍悟,忙不迭送人出了秘境。
境中不觉时日长,出来她才发觉已日落西山了。
城南屋舍之间横生的树木消失不见,落日余晖洒在屋瓦上,万喜楼中琴声又起,宁静祥和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那截断裂的秋千横板,还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告诉她方才不是梦。
仓皇逃走的人们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看着分毫未变的城南啧啧称奇,争相讨论这次通天阁办事居然靠谱。承桑郁等着摊贩回来,伸手买了最花哨的那只纸风车。
“给那神灵买的吗?”
惹人生厌的声音今日第三回出现,承桑郁忍无可忍撒手,少年歪头,一枚铜钱正好就钉进了他方才脑袋靠着的石墙里。
少年捏住铜钱,并不费力地拔了出来:“街头动粗并不是打招呼的最佳方式。”
承桑郁毫不客气反问:“难道上来就教人做事是?”
她其实心里有疑惑。
那叫花子身上明明没有任何灵气,相貌行为看着都与常人无异,可——
他不应该知道这么多。
她原本以为是话本上所描述的换魂,可方才那少年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她的铜钱,他就差明着跟她说他不是人了。
可是不该如此。
他不是人,自己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妖为了在人间生活会刻意隐藏气息,但那最多只能骗一骗人间这些修士,是绝对骗不过同类的。
那神或鬼呢?
承桑郁从前确实与神仙有过交集,但大概也仅仅是一面之缘,否则她不会没有记忆的。
至于鬼……
鬼气应当比妖气更难遮吧?何况这叫花子只是看起来脏了些,总不能因为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就将人打入冥界吧。
她心中疑虑重重,脸色却如常,就摆着踩了坨屎现在这坨屎还在她面前晃悠的恶心表情。
“可我说的也都是对的,也有你确实没想到的不是吗?”那坨屎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还想要为自己辩解。
“行了你最对,这事儿你立最大功。”承桑郁停步转头白了他一眼,敷衍完对着纸风车吹了一气,趾高气扬走了。
她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和这叫花子纠缠,只是因为宅子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妖——亦或是……东西,她现在无暇顾及这叫花子。
抱琴说赏玉是第一个死去的,与赏玉的描述恰恰相反——她们二位定有一位说谎。
要么,两个都没说真话。
抱琴她可以确认是妖,是从前她手底下最忠实的妖。那么赏玉……
可她身上也确实是妖气。
是最纯粹的妖气,几乎没有人气掺杂。
哦对,没有人气掺杂。
可她也说自己躲在明州城十年,明州城人这么多,她可以一丝人气也不沾吗?
承桑郁自己也做不到啊。
赏玉说她是死里逃生,抱琴说满门全灭,那叫花子的意思是,满陵是因为修士的法阵崩溃,众妖受反噬而死。
她看到的满陵是如赏玉所言。
可若是赏玉从头到尾都没说真话呢?
挂画后头是秘境,是赏玉自己造的秘境,那么有没有可能,真正的满陵并不在里面?
秘境是赏玉用来骗取自己信任的,或者说,赏玉骗了旁人也骗了她自己呢?
她被家人推出去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是养育之恩终于得报,还是死不瞑目来日复仇?
胡思乱想间,承桑郁也踩着最后一点余晖回了家中。
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远远能望见城西也热闹起来,灯火辉煌,亮得一眼望不到头。
她一脚踏进屋门,就听一声惊喜的“哎呀”,赏玉起身迎接:“恩人您可是回来了,我看您去不久,那头黑云就散了大半,可是您的手笔?”
承桑郁点一点头,把纸风车递给她:“树妖暴动,我去劝了两句,树妖走了,修士收了阵,就没了。”
她说得无比轻松,仿佛她这趟出去就只是逛了趟集市,与平常无异。
赏玉没从她神色里瞧出什么端倪,接过纸风车轻轻拨动一下,看承桑郁伸个懒腰,径直往卧房去了。
后来一连七日,明州城都无大事发生。飞书唤来的修士没在城里发现妖气,游走半日一无所获,只能无奈离开。
叫花子好像也看出来承桑郁很厌烦他,那日之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自讨没趣过。
再是一日黄昏,承桑郁的小院门才再次被敲响。
来人气势汹汹,木门也敲出了战鼓的气势,仿佛是来宣战的。
赏玉感受得到来者不善,缩在屋中不敢去看,承桑郁也不勉强,施施然前去开门。
门前少女模样陌生,周身气息她却很是熟悉——尤其见到她时面露欣喜,不是抱琴还有谁!
只是她仿佛是第一次做这凡人的躯壳,手法不熟练,于是这少女行动神情无一处不显僵硬,像个失魂的木偶。
抱琴才安置好自己这一缕魂魄,就迫不及待摸索来了城西。一路上约莫也是没见几个人,她现在没能适应这句躯壳,也不会张口说话,就只看着承桑郁眨巴着眼睛。
怪可怜的。
承桑郁领着人进了屋,目光梭巡一圈没见到赏玉,料想她是躲客房去了,原本不想管她,又忽然想到她偌大一座宅子貌似只剩一间空客房了,心里打起了鼓。
她原还有些后悔怎么没再多造一间房,随即又想到她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现在宅子里会住多少客人,于是心下平衡,转头带着抱琴进了自己卧房。
“没有空屋了,你在此处将就一下?”
抱琴神情有些呆滞,过了一会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是因为不会说话,只好摆着手退后几步,急得仿佛魂魄都要窜出来大喊一声“万万不可”。
承桑郁明白她意思,却只是推开屋门,见她不愿进屋也不勉强,只是说:“我从前是妖主时没见你这样恭敬,怎么过了五百年,你反而在乎起这些礼节了?”
暮色四合,天已黑了。
门前灯今日没有人点,不远处城西夜市的灯光也照不过来,屋里几乎一片漆黑。抱琴看不清承桑郁的神色,但是能听出来她有些生气了。
于是她回想着承桑郁说话时的动作,又将这么些年遇见过的所有神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咂摸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可你我身份……”
“你应当知道,当今妖主是宁峥。”承桑郁摇一摇手,屋里灯烛燃起了火,勉强照亮了她的脸。
与从前并无相似,可处事言语分明又是极熟悉的。抱琴有些想哭,却不知怎样流泪,只能在心里难受。
承桑郁却仿佛猜到她想问什么,在昏暗中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招招手喊她来坐。
“我跟你一样,都只是个木头壳子。”
抱琴大惊。
承桑郁没给她组织措辞的时间:“我灵力所剩无几,妖气自然微弱。至于明州城呢,那可真是机缘巧合。”
当初选这里是为什么呢。
她似乎是来人间游历过的,途径此处时感慨过一句,“这里多好啊,像拙心庭。”
于是后来为自己寻找出路时就想起了这里。
“你呢,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此处呢。”承桑郁没提自己的事,转头就去为难才学会说话的抱琴了。
少女又摆着个呆滞的表情,回想了好久,才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声音很是干涩,真的像一只才修炼出神识的木偶。承桑郁给她倒了水,自己手里也不闲着,转着另一只杯盏,耐心地等着她下文。
抱琴眨巴着眼,半天才拼凑出一句话来。
“你出事之后,宁峥上位把拙心庭搞得乌烟瘴气,我去了满陵,后来,后来……”
抱琴声气渐小。
良久她才开口:“后来满陵覆灭,我醒时就在明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