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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愿者上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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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着杯盏的手停了下来,杯底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声。承桑郁合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屋里一片寂静。
抱琴抿唇捏着手指,沉默良久想要开口,却被承桑郁止住话头:“今日就这样吧,有事明早再讲。”
希望落空,抱琴讪讪地收回了手,闷声应一句,就起身坐去墙角,好像要把屁股削尖了钻进去。
承桑郁:……
“你就打算睡那儿?”
角落里的少女本来就瘦,缩成一团更显得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要可怜死了。见人点头那生怯的模样,承桑郁颇有些头疼:“我一会有事出门,墙角多难受啊,你来睡床吧?”
抱琴怔怔抬眼,张了张口:“你不回来了吗?”
“今夜不回,你安心歇着,就当此处是拙心庭便是。”承桑郁给自己倒了水,仰头一饮而尽,临了又叮嘱一遍:“好生歇息,莫要思虑过重。”
月色在她侧脸打上一层浅浅的光华。
抱琴觉得她好像变了,但是又想不出究竟变在何处——这位承桑郁除了样貌之外,一切都同以前一样。
好像这五百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烙印。
承桑郁走之后,抱琴自己在拙心庭三百年,满陵只一百年——可就是这四百年,都足以让她感到光阴难熬。
于是后来身不由己到了人间,仅仅又一个百年,对凡人也彻底失望之后,她才选择了沉睡。
真的有谁能够这么久都一成不变吗?
今夜月明千里,夜市喧嚣不息却传不进宅邸,三只妖各怀心事,都没入眠。
承桑郁其实本来没想着出门。
可抱琴想说什么她何尝猜不到,但她现在没有法子决定,或者说,她在怕。
怕什么呢,她从前当“妖后”时独面九天仙君也从没怕过,怎么来了人间反倒是畏首畏尾了。
像抱琴。
想到此处承桑郁竟是笑了出声,不知是见到故人忽觉自己也有人挂念太过欣喜,还是对在人间这些时日她自己心境也变了的自嘲。
立夏后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承桑郁一个人走在长街里,数着两边稀稀拉拉的灯火,手在身上翻找了半天,才发现那把折扇已经因为太破烂被她扔了。
然而她手里又总想攥着点东西,于是四下一望,见到坑坑洼洼的石墙时,偏巧又想到了白日里自己用铜钱砸出来的那个小坑。
别的没有,但她身上还真的留了一枚铜钱。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白日那枚铜钱还在叫花子那里。
左右也无事忙,去寻他解闷也不妨事。
于是承桑郁循着铜钱的踪迹,一直跟到了万喜楼。
怎么又是万喜楼。
城南比城西要热闹得多。
承桑郁这是第一回进万喜楼。从前只是听说过里头花样繁多,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都止步于门前。
她婉拒了伙计的问候,略过一串嘈杂的丝竹声和喧闹的人声,径直去到了三楼。
那叫花子就在窗边阁子里落座,见她来了欣然举起酒盏,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几日过去他气色好了不少,至少一改承桑郁第一眼病秧子的模样。甚至还换了一身衣裳,称呼他叫花子也不再合适——承桑郁犹豫一下,没想好改什么口,于是默不吭声地坐到了他对面。
“我叫沈明沉,幸会。”
少年自报姓名,承桑郁也不好藏着掖着,思忖片刻后道:“陈商。”
沈明沉眉眼弯弯,嘴角噙着笑:“不知是哪两个字?”
承桑郁心想既然在人间了,实实在在取个名字也好,便顺口答:“‘从商’的‘商’。”
对面少年饮一口酒,仿佛有些疑惑:“你是妖吗?妖取名字不用避讳吗?”
承桑郁一怔,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有些无语:“并不是谁都像你们凡人一样讲究这些。倒是你,我不也不知你名字如何书写。”
沈明沉拿出块玉牌,轻轻搁在她面前:“你看。”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承桑郁神情,又抬手给她倒酒:“陈姑娘飒爽英姿,想必能喝两口吧?”
承桑郁点头默许,盯着玉牌陷入了沉思。
这字迹太眼熟了。
然而她太久没碰纸笔,现在恐怕要提笔忘字,一时间也无从判断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字。
不是最好,世人千千万万,字迹相像也可以解释,但如果是的话……
那才惊悚。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刻过什么玉牌。
承桑郁轻飘飘抬眼,轻飘飘地夸一句“好字”,又问:“是何方大师名作?我也想去为自己刻一个。”
沈明沉眸光忽的黯淡,拿回玉牌,小心翼翼收好,声音四平八稳:“那可不成,大师现今弱不胜衣闭门休养,恐是不能再握笔了。”
“那可真是可惜,改日代我问候大师。”承桑郁作怜惜状,心中略打消了疑虑,接过酒盏抿了一口。她也不再客套寒暄,直截了当道:“你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沈明沉伸出根手指摇了一摇:“我只比你早半个时辰。”
“那么,你是知道我要来万喜楼,所以早早来此等候——还是说……”
她才一开口,沈明沉两根指头就夹着那枚铜板扣在了桌上:“上回你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还你,现在物归原主。”
承桑郁不露声色地推了回去:“我倒不至于这样小气。只是夜色正好,我出门走走,忽然想起上回那件事我还没有找你要个解释——”她目光在烛火间晦暗不明,“那沈公子打算从哪里说起,我洗耳恭听好了。”
她听到沈明沉呛了一下。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沈明沉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那你别生气。”
承桑郁:?
虽不解,她却也没多想,只是猜测也许是真相太过于残忍,所以在她听到沈明沉说出“那都是我瞎编的”几个字时,足足呆愣了半晌。
想起来自己当时还被他三两句话耍得团团转,承桑郁现在简直想伸手掐死他。
沈明沉酒盏空了也没去倒,这时候睨着她神色,大气没敢出一声,良久才试探着道:“我只是想保住城南。毕竟你应当也听说过,那群修士镇妖的法阵,一旦被妖物挣开,必然会反噬。明州城这些都是凡人,若是不想法子平息法阵,势必会生灵涂炭。”
承桑郁缓过劲来。
她听明白沈明沉意思,也能理解他的苦心,但还是不太能接受欺骗,于是闷着声呛起人来:“你倒是菩萨心肠,真这样仁义君子怎么不自己上去要挟,反而去使唤我?”
沈明沉有些无奈:“从前劝过,那回他们没抓到妖,一怒之下把我关进阵里了。”
“我险些丢了命。出来之后元气大伤,昏了许久,若不是万喜楼掌柜的救了我,我恐怕也无声无息就死了。”
他话音轻描淡写,承桑郁听得眼皮一跳一跳。
她又抿一口酒,指出沈明沉话里的缺漏来:“那你怎么还会不知道万喜楼在何处,还要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带路?何况你明知道去劝阻有危险,却还是怂恿我去,你心可诛啊。”
沈明沉笑了。
看不出几分感情,他闷声笑了半天,忽然问:“你与那位神灵是故交吗?”
承桑郁有些不明所以。沈明沉却没等她回答,兀自说道:“我是凡人之躯,再怎么懂法术也无法从那古树手下活着出来。你也看得到,我那日接近法阵时已经很虚弱,再近一步恐怕就要爆体而亡。至于激将法逼你过去实在是无奈之举,冒犯了姑娘,沈某在此致歉。”
他神色实在真诚,承桑郁心中刚决定勉强不再追究,就听他又开了口:“我重伤昏迷,也许是伤到了脑子,缺损了一些记忆,醒来之后也是头痛欲裂,不小心跑了出来。我第一次来明州城,乱转了好久才想起来一些事情,只记得听到外头有人吆喝‘万喜楼’,就四处打听,恰好就碰见了姑娘你。”
承桑郁一手撑着头,姑且将这些当做下酒的话本,饶有兴致地听完也没忘记抚掌叫好:“下次编个更圆满的,这个有点凄惨了。”
她说着给自己倒了酒,转头俯瞰城南成片的灯火,由衷地感叹:“怪说文人墨客都爱登楼呢,果真是好看极了。”
沈明沉听了却也不反驳,也跟着她往外头看去:“上元节更要好看。”
承桑郁目光在热闹的街市上乱逛了一会,忽而被街市一角一群白衣引了过去。
好心情坏了大半,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后开始倚着窗看热闹。
只看了一会,她就直起了身。
这热闹好像就在万喜楼。
怎么她在哪儿哪儿就出事啊!
承桑郁起身停了一会楼下的动静,又转头打量着沈明沉,连话音都带上了质疑:“他们来万喜楼了。”
“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沈明沉往窗边靠了一靠。为防他跳窗逃走,承桑郁干脆坐了回去,一把握住了他手腕。
少年面上满是错愕。
承桑郁原本都已经想好了措辞,诸如她是如何找到并束缚住沈明沉的,亦或是怎样说能从修士那里探到消息——
一群白衣修士涌了进来,为首一人身边跟着的,正是上回下令舍弃三个修士的那位。
他恭恭敬敬一躬身,指着承桑郁说:“回大阁主,那日正是这位姑娘。”